同事老潘与老任
我在五中时有两个同事,一个是老潘,一个是老任。潘、任二人,邻居,同庚,个子一样高,都敦敦实实,都写一笔好字,都抽烟,都喝点小酒,都爱下象棋,但下着下着,棋盘一掀,两人便吵了起来,你说他“臭不要脸”,他骂你“狗屁不如”,可是不出一天,两人又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对弈了。
但两人更多的则是不同。
老潘额宽、乌发、平头,脸红润有光泽,着装整洁。老任额窄、白发、蓬头,脸黝黑多沟壑,着装随意。
老潘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工作——五中,只写一种字体——魏碑,只抽一种|牌子的香烟——白沙,只喝一种牌子的白酒——邵大,只玩一种棋牌——中国象棋,只干一份工作——会计,甚至只生两个女孩,老婆肚子里的第三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便在国家首倡计划生育的1958年将自己结扎了。他一直居学校免费公房或公租房,不置私宅,很少添置家具。女儿出嫁,儿子考上大学,儿子结婚,自己做外公、爷爷,夫妇俩六十、七十大寿,均不请客设宴,亲戚朋友和同事有红白喜事,他都一一前往,但礼金就低不就高。一天,他留下一封遗书,将要交待的事交待完毕后,最后写到:“你们不要寻我,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寻到我。”就这样,独自一人出走,是死是活,不知所终,迷一样的消失了,时年七十七岁。
老潘处世虽简,但技能专一,爱好专一,工作专职。魏碑字,无论是钢笔、粉笔、毛笔,还是刻钢板,都能写出极致,竞赛获奖总是一等;象棋,在汨罗教育系统竞赛中荣获过六连冠;尤其是会计工作,在市直普高年终评比中无例外地年年第一。极简主义的老潘因而一生衣食无忧,家境殷实,工作出彩,人也活得很有尊严。
老任则不同,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大城市里工作,因嘴巴痒,说了不该说的话,划为右派,下放农村二十一年,落实政策后才到五中工作。他的书法,行、楷、草、隶,颜、柳、欧、赵,样样拿手;烟瘾大,什么牌子的烟都抽,无卷烟,水烟也不推辞;酒量不大,但每天少不了二两,只要是酒,好歹不论,但一般多喝地方土酿的廉价谷酒;爱好广泛,除象棋外,围棋、朴克、麻将、蓝球、乒乓球、排球、二胡、小提琴、气功、武术套路、红白喜事应酬,样样在行,甚至,农村办丧事,喊礼、散花、唱夜歌他也内行;对付三教九流的江湖礼数他也懂。我曾亲眼见他唱过夜歌,那水平,绝不亚于专业夜歌师,也曾见过他比划着双手,说说笑笑,将来学校买艺的一伙江湖艺人打发得打躬作揖离去。这还不算,老任在五中主教化学、物理,当时学校师资力量有限,安排他教数学,他也教,叫他教生物、历史、地理、政治,他也不推辞,印象中,除了英语和语文他没教过外,高考文理九科,有七科他都教过,其实外语他也能教,只是他学的是俄语,学校开的是英语,他的俄语派不上用场罢了;语文他肯定也能教,我见过他写的诗词对联和文言散文,水平绝不在语文老师之下。更值得一提的是,老任子女多,他下放农村时,娶了个农村老婆,老婆特会生崽,一口气生了九个,不知道他是怎样将这一窠人养活带大的?
也许是处世过繁的缘故吧,老任的日子过得很苦很累。过多的技能、爱好和学科知识,影响了他的才艺质量和工作质量,琴棋书画竞赛中,他的获奖概率几乎为零,所教科目,除化学教学效果稍好外,其他诸科均不理想,因而,用他自己的话说:“活得不够尊严。”
老潘在世时常说:“任老倌是个自作自受的人。”话虽这么说,平日里老潘对老任的帮助还是不少。老潘在遗书中就特意交待过子女:“有的人欠了我的钱,那怕是五十、一百,都必须给我讨回,但任老倌欠我的几千元,你们不但不能讨要,适当地,以后还要多给他点帮助——这老倌子太苦了!”
老任前几年去世,享年八十有七。
——老乐2017.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