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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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十年前相比,六月的佛山几乎没什么变化,雨说来就来,天说晴就晴。空气里到处是潮湿的味道,皮肤上永远都像是裹了层保鲜膜。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仿佛时间是停止的,虽然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跟十年前不一样。十年前到底是什么样,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但理智告诉我肯定是不一样的。可另一个声音总在提醒我,有那么一些东西还是一样的。到底哪些东西一样,我却说不上来。

十年前的我是个十足的路痴,走哪儿都记不得路,上大学时从北京站坐地铁到积水潭,这段路好记,两个站都在二号线,中途不用转车,我只需要盯着方向箭头数站就行。难记往往是细节,比如从积水潭站下车以后,到底从ABCD哪个出口出来才能顺利地坐上去昌平的345或者919。每次从北京站坐上地铁起,我就开始绞尽脑汁,琢磨到底是A还是B还是C还是D,就像琢磨姑娘的罩杯一样用心。去佛山也是,从北京西站坐火车到佛山,这个不用记,火车帮你记了。难记的是从佛山站出来以后,坐几路公交怎么走才能到悦来客栈。

十年前我去过两次佛山,两次都在六月份,两次都是从北京出发。唯一的区别是第一次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我记得当时同行的还有一个佛山本地同学。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去的,于是我在第二次成功地迷了路,就迷在了从佛山火车站到悦来客栈的最后一段路上。我坐的是公交车,来之前专门咨询了佛山本地同学具体的公交路线,我连要过几个站都抄在小本本上了,准备工作做得很是充分,所以在上公交车之前我一直都是信心满满的。

问题来得叫我措手不及。

我根本没想到佛山公交司机的开车风格和北京公交司机完全是两种风格。佛山的公交司机开起车来风驰电掣,一点没有北京老师傅的悠闲劲,遇站从来不停,见缝立刻就钻,只要车头能挤得过去从来不管车屁股会甩到哪儿。除非有人扯着嗓子大吼或者摁一下车门口扶手的那个红色摁钮,司机才能极不情愿地把脚从油门挪到刹车。我一路上如临大敌,紧张地看着窗外,一个一个地数着路过的公交站,可是有些地方明明没有站牌,司机却一脚刹车停下。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我完全被搞蒙了。

我试图从脑海中搜索出一个能记起来的熟悉的环境或者标志,可是窗外的每栋楼每条路每棵树每个店名都似曾相识,我总觉得到了,快到了,可一会儿就又觉得过了,过了。这种不确定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我试图跟司机沟通,可司机师傅压根就不愿搭理我这个满口外地腔的外地人,最后我不得不随便挑了一个站,稀里糊涂地下车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迷路的感觉,那天的佛山难得没有雨,艳阳高照,我身上那件为了应付面试特意换上的白色衬衫被汗水浸透了无数遍,粘在我的身上,拽都拽不下来。我顶着日头走了近三个小时,一路上每过一个路口,我都觉得快要到了,可问问行人,每个人都说还远,还得走一阵。我就这样走一截打听一下,走了一截又一截,一直走到走不动为止,我抬头一看,路边上有一家宾馆,于是我走了进去。那个宾馆的名字我早就记不得了,不过悦来客栈的名字我却从未忘记,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能让我想起徐克的一部武侠电影:新龙门客栈。

其实说起来这个理由也很牵强,悦来客栈一点都不像新龙门客栈,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新龙门客栈开在沙漠里,新龙门客栈有个风骚泼辣的老板娘,新龙门客栈有个超牛X的回族小哥,剖得一手好人体,新龙门客栈还是个卖人肉叉烧包的黑店。这些悦来客栈统统没有,它就只是个招待所,而且还是最普通的那种招待所,空调房一晚上七十,不带空调一晚上五十。我记得十年前我住的是不带空调的普通房。

十年后的现在,我居然认得路了,不过这都不要紧了。因为即使不认得,也有高德地图、百度地图这样的手机软件来帮我认,我只要打开GPS导航,顺着箭头一路走下去就是。

悦来客栈十年前的模样我忘得一干二净,记忆早就模糊成了一片水印。到现在为止,悦来客栈留给我的印象只剩下天花板上悬吊着的那个大风扇转动的样子以及它转动起来发出的声音了。可惜的是现在这样的房间已经没有了,所有的房间都装上了空调。房间的价格也贵了许多,现在一晚上两百。要把这十年的货币通胀率算进去的话,我觉得房价并没有涨多少。

服务员带我去房间的时候,我顺嘴问了一句,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好久好久,我都记不太清了。

有十年吗?

肯定比十年多。

那你还认得我吗?

服务员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神很怪异,她愣愣地看着我,她肯定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记得。她摇摇头,口气非常笃定,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不确定起来。她问我,你真的来过这儿吗?

是的。

几天前?

我摇头。

一个月前?

我还是摇头。

一……年前?

我依然摇头。

她问不下去了。

现在轮到我来揭晓谜底了,我告诉她是十年前。

哦。她如释重负,那么久了,记得才怪。

见我不说话,她又问我,先生你是北方人?

是的。

到佛山旅游?

我摇摇头。

出差?

我摇摇头。

那你是?

我也不知道。

先生真有意思,你都不知道要干什么,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想告诉她,就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才来,我要知道为什么我就不来了。不过我最终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即使我说了她也不明白。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薛琳打了电话过来,问我住的地方有没有WIFI,说儿子想我了,要跟我视频。我叫她等等,没挂电话,我跑出去喊服务员,问有没有WIFI,那边说有,于是我跟薛琳说有,薛琳说那我给你发邀请,我说好,说完挂了电话。

这次到佛山完全是个临时决定,说得更准确些,应该叫临时起意才对。薛琳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我人在西安,在跟领导出差。说实话,我并不忍心骗薛琳,周围的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好媳妇,脾气好,长得也不难看,跟我结婚已五年多,还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也快四岁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定义,我的婚姻都是美满的,家庭也是和睦的。说实话,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瞒着她的,这次我去西安,本来就是跟着领导出差,只是后来鬼使神差,我一个人跑佛山来了。连领导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在佛山,西安的事情办完以后,他就提前回了,我临时告诉他我还有点私事要处理,想要晚点回去。领导同意了,不过我觉得领导可能想歪了,从他那种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可能以为我在西安有相好的。他以一个中年男人充分理解并且完全同情另外一个中年男人特有的友好态度对待了我,他说你不要着急,慢慢忙,注意身体。最后这四个字他咬得特别重,我估计他要不是我领导他要是我哥儿们的话,他会说得更简明扼要:注意肾。

临走之前领导提醒我,退房开发票的时候记得把人数多写几个,回去还能多报点补助。上车的时候领导又给我吃定心丸,你放心,你老婆要问起来的话我知道怎么说。

我想把他一脚踢上车的心都有。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就在心里想想得了。说实话,领导对我是真不错,很器重我,一直说要提拔我,给我个小科长干干。

WIFI刚一连上,薛琳的视频请求就发过来了,我点了同意,镜头里就出现了儿子圆乎乎的脸,小家伙大喊大叫了一阵,对着镜头做了一阵鬼脸,就不耐烦地玩别的去了,于是镜头里就剩下了薛琳。

薛琳问我,换地儿了?

是呀,换了一家,之前那个住满了。

哦。

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在家里我俩的话就不多,现在更是无话可说。于是我把镜头对着房间的四周晃了一圈,这下我又终于找到了话题。

看看这个房间怎么样,是不是比之前那个好?

好什么好?墙都熏黄了,你住的不会是个招待所吧?你们单位可真成,让你住这种地方,不嫌寒碜。

我又无话可说了。

薛琳的眼睛可真够尖,就这么一眼,她就能看出这是个招待所,要是再让她多看几眼那还了得?

我问她还有没有事,她说没了。我说那就早点睡吧,晚安。她说好,你也早点睡,晚安。于是关了视频。

我在床上躺了一阵,脑袋一直有些乱,我还没理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跑这地方干嘛来了,我想不明白。

有人敲门,我过去开了门。门口站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她很有礼貌地问我,先生,你需要特殊服务吗?

我没反应过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先生,你需要特殊服务吗?

这次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做皮肉生意的。不过就这副皮相,她居然也敢做这种生意,勇气实在可嘉。我不好意思打击她的热情,一时又没想出来该怎么拒绝她,只好愣愣地看她。

她可能是觉得自己表达得太委婉了,所以她又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达了一番,想打炮吗?就是日逼,日逼你懂不?

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

这你都不懂?她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

连这都不懂,白瞎这些年糟践的粮食了。

她鄙夷地看我一眼,转身一扭一扭地离开了,她扭得实在夸张,估计是为了让我后悔才故意这么扭的。我赶紧关了门,我怕再多看一会我会长针眼,或者自戳双目。

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遇见,两年前我和领导出差,因为是临时任务,来不及预订房间,偏偏那几天又赶上会多,结果去了以后所有宾馆都是客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住满的,也只剩下了一个标间。没办法,我和领导只好挤在了一个房间里。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有人打电话,领导接的。那边问,先生,您需要特殊服务吗?

领导装傻充愣,什么特殊服务?

那边说,就是打炮嘛,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领导笑得一本正经,你这么讲我就能明白,有外国的吗?

那边说有,一口气就罗列了一大堆,俄罗斯,朝鲜,日本,韩国,应有尽有。

肯定是在吹牛。于是领导故意逗她,那就来一个俄罗斯姑娘吧,我喜欢俄罗斯。

那边说,好,您稍等,马上就到。

我和领导都没当真。当时我们地处西北偏北的一个城市,怎么可能会有俄罗斯小姐?没想到过了不到五分钟,居然真的有人敲门了。

我和领导面面相觑,外面敲门声不绝。

领导示意我去开门。我刚把门打开一个缝,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充满异域风情的姑娘立刻就闪身而入,领导的眼睛立马就直了。俄罗斯姑娘的国语说得显然还不够熟练,你们两个,哪一个?

我看领导,领导看我。我先反应了过来,领导,您先来。领导为难地看我。俄罗斯姑娘开始讨价还价,你们两个都要,钱要多收。

我赶紧澄清,不是两个都要,一个要。

领导看我,小周,要不你来?

我连忙摇手,您是领导,您来您来。

领导就是要身先士卒,领导就是要冲锋陷阵,领导就是要享乐在前。我很识趣地跑外面抽烟去了,给领导留下了充分发挥的时间和空间。那时候正是十二月份,寒冬腊月,寒风刺骨。当时的情形正像歌儿里唱的:我在屋外的寒夜里大雪纷飞,领导在宾馆的艳阳里四季如春。

我在外面抽了两根烟,领导还没结束战斗,我转呀转,终于熬不住刺骨冰冷,后来我找了一家烧烤店,就着半斤二锅头撸了几十串羊肉串,临走的时候,我特意嘱咐老板给我多烤了两个羊腰子,我要打包带走,带给领导,让他补补身子。回去以后领导兴致盎然,对我孝敬的羊腰子甚是满意。我问他俄罗斯姑娘感觉如何,领导说去他妈的,哪有什么俄罗斯小姐?假的。

我不信,高鼻子大眼睛的,这还有假?

领导说,她俄罗斯族,正经八百的中国人。据说这位俄罗斯族的小姐是在叫床时露的馅儿,一口国语发音纯正,前鼻音是前鼻音,后鼻音是后鼻音,抑扬顿挫,叫得比唱得还好听。

那次出差回来之后的补助我一分没拿,全给了领导,用于垫付嫖资。我和领导的友谊小船就是这样鼓帆起航的。

佛山又下雨了,大雨滂沱,雨帘厚密,街道变成了小河。

我站在小河里,撑一把伞,裤腿湿透。我内心沉静,我感到安全,还有温暖。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心里萌生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有一个女孩愿意陪我在瓢泼大雨中漫步,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想法而已。我的妻子薛琳从来都没有陪我在大雨中漫步过,甚至连小雨都没有,她不喜欢下雨天,她喜欢大晴天,每次下雨,她总在家里嘟嘟囔囔,说天阴得她难受。可我还是娶了她,一起生活到现在,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薛琳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好几年,我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想过一种安稳的生活,我想要娶妻生子,我想和大多数人一样,成家,然后立业,过一种长辈们喜欢的生活。有人给我介绍了薛琳,说薛琳是个好姑娘,性格好,脾气好,人贤惠,长得也不错,工作也挺好。后来我见了薛琳,发现她果然是个好姑娘,符合一切好妻子的标准,好到我不想跟她谈恋爱,我只想跟她结婚。不过看得出来她也没多少兴趣和我谈恋爱,她也只想和我结婚。我俩一拍即合,于是就领了证,拍了照,摆了几桌,结婚了。

而傅晶和我并没有在一起。

关于这个问题,傅晶找过原因,最后她的结论是我们两个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认同她的观点,我也觉得我们两个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在我之前,傅晶是有男朋友的,在我之后,傅晶还是有男朋友的,从始至终,我的身份只是一个第三者,羞耻的第三者。当初回北京之前,我们两个都信誓旦旦地发过誓,一到北京就立刻结束,永不纠缠。不过我们都没有做到。于是我发现,誓言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来背叛的,无誓言不背叛,信誓旦旦说的话,迟早有一天会随风而逝。

后来,傅晶的男友找到了我,他说他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一些关于我和傅晶的闲言碎语。不过他很有雅量,他说他来找我只是为了证实这些闲言碎语的真伪性,只要我说没有,他就一定相信我。

他跟我讲话这么礼貌客气,这么文质彬彬,应该是看在我手里那副哑铃的份上,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狂练哑铃。他敲开门,说有事要找我谈谈。我说有什么事你说。他说这儿说不方便。我说那就换个方便的地方说。

最后的谈话地点是在宿舍楼头的水房。我忘了放下手里的哑铃,说实话我有点心虚,所以我下意识地举了几下哑铃,动作应该是有点张牙舞爪。不知道他是不是误解了我的动作,总之他的语气缓和得很,简直是过来跟我商量应该如何应付我和傅晶到底做没做过什么这个棘手的问题。最后的答复几乎像是我们两个经过周密而严谨的多方考虑之后才发布的一个通告:傅晶是个好姑娘,不应该怀疑她,要和她好好过。

谈话气氛简直可以用友好来形容。

傅晶男友临走之前抓住我的手说兄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他说到做到,后来几次遇见他和傅晶,他都是第一个看见我,然后老远就喊,兄弟。说实话,每每此时,我的心情实在复杂到语言无法形容。

不过无论如何,傅晶仍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陪我在大雨里漫步过的女孩。那天大雨滂沱,雨帘厚密,街道变成了小河,就像现在。我和傅晶站在小河里,我们的衣服湿透,我们的头发湿透,我们的眼睛被雨水打得无法睁开,我们的嘴巴被雨水封住发不出声,我和她紧紧相拥,在这条暴涨的小河里,在这漫天漫地的大雨里,我们被浇成了一座孤岛,彻头彻尾的孤岛。我感到安全,又温暖。

古希腊有这么一种说法:他们认为最初完整的人是长这样的:一个脑袋,两张脸,四只手,四只脚,两种生殖器。这些人魁梧健壮,傲慢自大,不把众神放在眼里。宙斯为了教训他们,把他们切成了两半,男的一半和女的一半。从此以后,他们毕生都在找寻自己的另一半,有时候是男人找到了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找到了女人,而有时候是男人找到了女人。那天我在大雨中抱紧傅晶,我几乎认为自己真的找到了另一半,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完整了。

感冒随后就到。大雨之后,我和傅晶两个都得了一场重感冒。我们两个在附近的药店里买了药,跟服务员多要了几床被子,两个人脱得精光钻到被窝里,连脑袋都蒙住不出来。黑暗里两个人呼吸粗重,这场感冒完全堵死了我俩的鼻子,只能靠嘴巴呼吸,所以对我们来说接吻等于憋气,长时间接吻约等于自杀。我们忍不住想要吻对方,又不想自杀殉情,只好选择憋气。两块湿柴照样可以烧成熊熊烈火,这烈火把湿柴烘成干柴,把干柴烧成焦柴,最后烧成灰烬,一点不留。

后来傅晶最喜欢问我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她是不是个坏女人。第二个问题:我是不是觉得她太随便。

一有空就问。我说的有空就是所有闲下来的时间,不过这种闲下来的时间并不多。

我实在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有一次顺嘴就说:哪有?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好男人。

傅晶气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的后来,傅晶会冷不丁冒一句:我让我爸看你照片了。

我说嗯。

傅晶又说:我爸说哪天让我把你带过去见见他。

我说嗯。

傅晶又说:我跟他说你是我男朋友,能结婚的那种。

我一下跳了起来。

傅晶笑得前仰后合。瞧把你吓的,骗你的。

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傅晶的爸爸,不过我见到了傅晶的男友,我还成了傅晶男友的好兄弟。差点忘了,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了。

那我就说点前面没说过的:我觉得佛山的甜品真的不错,尤其是龟苓膏,苦中带甜,甜中有苦。

十年前第二次到佛山的时候,我迷路了,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顶着烈日走街串巷近三个小时,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宾馆住了进去。这个宾馆的住宿条件要比悦来客栈好很多,光线充足,床也柔软,非常适合慰藉被迷路伤害过的我。我住的那一层大概是七八层,我站在窗户边看窗外,窗外就是佛山,路是水泥路,人是中国人,这个城市跟中国的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并不在佛山,有那么一刻我想立刻离开佛山。佛山留给我的所有好感都在第一次中烧得干干净净,这一次我觉得更像是例行公事。

无聊透顶的我躺在床上给温馨打电话,温馨笑得花枝乱颤:您老在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真不容易。

我给温馨讲我和傅晶,我说我又勾引了一个良家妇女,你那边战况如何。

温馨说,我也不赖,最近一个小男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每天换着法子讨朕欢心。

我饶有兴趣,那具体讲讲?

温馨赶紧转移话题,您老哪天得空了也勾搭勾搭我呗。

我说好,闲了再说。

温馨于是跟我撒娇,哥,我昨天受伤了。

我问她伤在哪里。温馨说她的咪咪受伤了。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她的一个手指头受伤一样轻松自如。我问她怎么伤的。我一样问得轻松自如。温馨告诉我说,是胸罩上的铁丝圈儿惹的祸,不知道怎么就把咪咪戳破了。我问她伤得重不重。温馨拉着哭腔说这不是伤得重不重的问题,咪咪对女孩子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部位,以后要是伤口愈合得不好,留下伤疤怎么办。我终于找到了骂她的理由,我骂她贪小便宜,买假冒伪劣产品,活该。温馨更是变本加厉,说反正我不管,反正我受伤了,反正我伤得很重,反正我伤得是咪咪。我只好答应给她买一个新的胸罩。温馨这才作罢。

后来我真的给温馨买了一个新的胸罩寄了过去,我不知道她的罩杯是多少,问她她又不告诉我,叫我猜,我怎么能猜到,心想着越大越好,就买了一个罩杯大大的。温馨信誓旦旦地答应我,收到后她一定专门穿了它拍张艳照发给我,可惜我到现在也没能收到这张照片,倒是被温馨骂了个狗血喷头,温馨大骂我说你个色鬼,买这么大的给我,存心气我不是?你不知道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人家才是个A罩杯吗?

我就搞不明白了,这个罩杯大小和黄花大闺女有关系吗?有关系吗?郁闷无比。

温馨跟我讲起话来就是这样肆无忌惮,无一点羞耻心。我多次正告她,作为一个女孩子,要矜持一点,不能太放肆,不然以后没男人敢要。温馨嘴上答应得痛快,可说不了两句正经话就故态复萌:哥你知不知道,我们宿舍那谁谁谁,F罩杯,男生都叫她奶牛,你不知道那么大两坨,脱了衣服巨难看,就像两个大布袋子,都能垂到腰上,一点都不挺,真的。

我哭笑不得。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直到那个时候,我都没有见过温馨一面。我和她是在网上认识的,她比我小三岁,我上大二那年,她才刚参加完高考。仗着年纪大,她才叫我一声哥。她跟我什么都聊,我对她也毫无戒备,反正不过是个网友,这辈子都不打算见面,当个树洞也挺好。我从未看过她的照片,她也从没跟我要过照片,除了对彼此的声音熟得不能再熟之外,我们就是个陌生人,几乎知晓对方最私密的秘密的陌生人。

我和傅晶就不一样。我知道她的胸围多少,我拿手丈量过不知多少遍。我知道她身体上的每一颗痣都长在哪儿,我都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数过。但我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傅晶是一个矛盾体,她像是复杂的,又像是单纯的,她像是爱我的,她又像在跟我玩,她从来不会把话说透,她从来都像在试探,她就像一只爬在洞口左顾右盼的小鼠。我搞不懂她,只好跟她迂回,她进我退,她退我进,乐此不疲。

我时常想,是不是在佛山的那个晚上,高烧烧得太猛,以至于把我俩一生对彼此的热情都烧得一干二净。可我总忘不掉龟苓膏的味道,苦中带甜,甜中有苦,有点沙,有有点滑。那是傅晶喂我吃的一口龟苓膏。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不能免俗,傅晶坚持要坐我腿上,我说那么多凳子你不坐非要坐我腿。

傅晶白我一眼,我乐意。

傅晶还要喂我吃龟苓膏,我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喂,丢不丢人?

傅晶白我一眼,你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那是在悦来客栈附近的一家甜品店。从悦来客栈往前走,一直走,走过一个街口,再往左拐,下一个街角就是。我忘了我们两个是怎么找到这家甜品店的,反正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反正这个城市没一个人认识我们,反正在这个城市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我们在那个甜品店里一直坐到下雨,暴雨如注。那是我们第一次去佛山,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佛山的雨说来就来,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李连杰演的黄飞鸿随身带伞,不是装X,也不是防身,是真的为了防雨。

我和傅晶望着大雨。傅晶忽然问,想不想跑过去?

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两个就跑了出去,真的,我们就那么傻X兮兮地从甜品店里跑了出去,手无寸铁,跑进了那一场让我们得了重感冒的大雨里。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起我曾经有过的那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个女孩愿意陪我在瓢泼大雨里漫步,我一定娶她为妻。其实一直到最后,我都没对傅晶说起过这个奇怪的念头,但是我必须得承认,傅晶是直到现在为止,第一个,最后一个,唯一一个陪我在瓢泼大雨中漫步的女孩,如果狂奔也算得上漫步的话。

我把这些讲给温馨听,温馨对此只有一个评语:哥,你就一傻X。

我竟然无言以对,我下意识地觉得她对我的这个评价很中肯。

上大学时,我们宿舍有一个同学,出生占卜世家。他对占卜坚信不疑,他觉得上天早就定好了一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死的娃娃毬朝天。他随身携带三枚铜钱,每日晨起必卜一卦,看看今天宜什么,忌什么。他简直比老黄历还要懂得多,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黄历。

我有一次无聊,请黄历为我占一卦。黄历让我拿铜钱扔一把,于是我扔了一把。黄历哥戴上他的近视眼镜,盯着那三枚铜钱看了半天,然后在作业本上撕下了一张纸,龙凤凤舞地写了起来,不对,用他的专业术语讲,应该是推演才对。最后,他经过层层推演,得出的结论是:我是个有大富贵之人,而我的富贵方向在正南方。

十年前的六月,佛山市在网上发布公告,准备招录一批公务员。那个时候正是临近毕业的时节,我无意之中看到了这则公告,于是我想到佛山去碰碰运气。那个时候正是意志最不坚定的时候,那个时候正是最信怪力乱神的时候,那个时候黄历刚刚替我占完一卦,根据卦象推演的结果,我的富贵在正南方。我专门找了一张地图比划了半天,最后确定佛山就在北京的正南方向。

我不知道黄历哥有没有替别的同学占卜过,但是去佛山碰运气的不止我一个,傅晶也在其中。最后考试结果出来,我们一起同行四个人,只有我一个过了笔试。这让我更加坚信黄历的推演。我想请黄历再为我卜一卦,但是黄历说什么也不干,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先把上次的酒请了再说。

第二次去佛山就成了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件事没意思的,总之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没意思透了。直到现在我都怀疑那场面试是我自己故意搞砸的。要不然就是没请黄历喝酒,这孙子暗中给我施了什么妖术。面试得分居然不到三十。而我居然如释重负。回到北京以后,我居然还有些开心,莫名其妙的开心。

傅晶知道了我面试没有通过的消息,很是惋惜,说瞧瞧你呀,浪费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她沉痛而抑扬顿挫的语调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朗诵诗歌:啊,大海呀,你全是水。我就觉得她的心里一定在笑,只是没笑出声。

我回到了北京,可我和还是没能和傅晶在一起。傅晶说我不适合当男朋友,她说我适合当妇女之友,午夜三点的知心大哥。她说我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坏女人,一开始就觉得她特随便,而其实她并不坏。她还说跟我在一起,会让她觉得更加不安全,她算定我终究会离开她,所以她要先离开我,她不会给我伤害她的任何一个机会。

傅晶说给我的所有话我统统告诉了温馨。温馨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她说,哥,要不我去北京看你吧。

我说我连你照片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认出你来。

温馨笑起来,不要紧,我穿着你给我买的胸罩,保证你能认出我来。

我说你可拉倒吧,我总不能抓住一个姑娘就看人家胸罩吧。

温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把胸罩穿外边,你不就不用扒人家衣服了吗?反正你买那么大,都可以当防弹背心穿。

这回轮到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的假的?

温馨嘿嘿地笑,听起来很奸诈的样子,我要是真敢把胸罩穿外边出现在北京西站,你敢不敢在北京西站的广场上向我下跪,大喊三声我爱你?

我想也没想就应了赌,你都不怕丢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敢的?

我真的在北京西客站的广场上向温馨下跪,大喊了三声我爱你。周围那么多的人,就像看两个神经病一样看我和温馨。谁说我们不是神经病呢?温馨,看样子那么乖巧的一个女孩儿,外套上穿了一个蕾丝花边粉红色的胸罩,就那么气定神闲地从火车站出口一步步走了出来。

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按照约定的接头暗号,我必须向她下跪,大喊三声我爱你,不然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做了一件我这辈子绝不会再做第二次的糗事,我向她冲过去,我跪在了她的面前。她就在那一刻认出我来,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她的眼睛弯成了月芽儿。

十年前智能手机应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普及,那个时候的人们也没有随时用手机录视频或者拍照的习惯。不然的话,我和温馨在十年前就能轻松登上某伪摇滚歌手梦寐以求的热搜头条。

温馨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她留着一头短发,她的头发黑亮直顺。她的脸是瓜子脸,巴掌大小。她的鼻子很挺,鼻翼周围有几颗小雀斑,很是显眼。她的皮肤白得发亮。她真的很瘦,我买给她的那个胸罩,穿在她的身上真的像是个防弹背心,只不过是个带蕾丝花边而且粉红色的防弹背心。

那个时候温馨还不太会接吻,也不太会拥抱,我抱着她的时候,她全身都是紧绷绷的,她小小的A罩杯的胸顶着我的心口,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她的。

温馨问,你为什么不吻我?她垂着脑袋,漆黑的头发遮住了脸庞。

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她的:嘴巴太干,怕硌着你。

她忽然就抬起头来。我的嘴唇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她真的不太会接吻,硬硬的舌尖像是搅拌机一样在我的嘴巴里乱搅一气。

我说,我还是当你哥算了,瞧你笨的,连嘴都不会亲。

温馨气鼓鼓地看我: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你爱我的。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超越你,我会成为接吻高手。

直到现在,我还会时常想起她,她现在早就已经学会接吻了,而且是个中高手。当然这话是她说的,我并不清楚,因为我没再跟她试过。三年前我和她联系过一次,她让我把我儿子的照片发给她看,看完就开始损我,说你儿子长得比你可帅多了。她还说她这个做姑姑的应该要给侄子买件礼物。她还说她要赶紧结婚,赶紧生个孩子,最好能生个闺女,到时候就让她闺女嫁给我儿子。

哥,咱俩以后当亲家吧,我给你儿子生个媳妇儿。温馨在电话那头哭了。

我叫她千万不要再破费给她的未来女婿买礼物,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重身体,再保重身体,只有这样,才能给我儿子生出一个比她还漂亮的媳妇来。

其实我是怕薛琳多心。

后来温馨再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从来没有拨过她的电话,虽然有几次我都想拨过去试试看她换号没有,但我从来没这么做过,直到现在。

一个月前我和薛琳去看了一个新开的楼盘。

薛琳对房子永远充满了热爱,她就像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开发商跟前都安插了眼线,市里只要有新开的楼盘,她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次的楼盘也不例外,跟往常一样,她还打听到了内部价。

那天是个周末,前一天她就给我安排好了第二天要干的事情,她说明天就一个任务:看房子。我实在不想去,可我知道在这件事上,薛琳根本就没给我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带着我,还有我们的儿子,兴冲冲地朝那个楼盘出发了。

接待我们的售楼小姐非常热情,她告诉我们这个楼盘的几大优势,她说这个楼盘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学区房,他们已经和市教育局谈好了,等房子盖起来划片的时候就划到市实验小学,还有市实验中学。

您想想,一劳永逸,一下就解决了老大难问题。只要买了这个房子,孩子上学就不是问题。

还有,这也相当于一个大投资,这么好的学区房,以后房价肯定只升不降,等孩子考上大学,你把房子再转手一卖,一大笔钱就来了。

你要是不想卖,你还可以给人租,学区房永远都不愁租。

……

薛琳两眼泛着神采,我知道她被售楼小姐说得心动了。她每次都心动,售楼小姐永远都有办法把坏的说成好的,把好的说成更好。薛琳看着我,希望我能发表看法。于是我说好,好,再考虑考虑。临出门的时候,售楼小姐掏出了她的名片递给我。她说,先生你一定要尽快拿主意,这房子卖得很快,稍晚点就被人抢光了。

我嗯嗯地点头,一边加快脚步往外走。

薛琳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她说你怎么每次都这样,看房子这么大的事情,一点耐心都没有。

我于是就给她讲,我说这房子虽然是学区房,但是户型不好,屋子中间还有个柱子。另外,有个卧室是暗间,白天都得开着灯。还有,阳台也不规整,曲溜拐弯的。再说了,你听他们说后年竣工,可到现在只挖了个坑,地基都没打起来,后年能交钥匙才见鬼。最后,这是期房,万一盖到中途,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携款潜逃,你找谁要钱去?

薛琳又被我说得动摇了。我随手把玩那张名片,薛琳打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把名片收好,说要随时打电话,说不定哪天就赶上活动,虽然这不好那不好,毕竟还是学区房。收起来之前,我随便看了那张名片一眼。

傅晶。

名片上的名字叫傅晶。我的心跳了一下。我明知道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我也知道这个傅晶一定不是那个傅晶,可我的心还是跳得厉害。往事扑面而来,打在我的脸上,生疼。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重感冒,我想起我和傅晶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我想起傅晶对我说:十年后如果还记得彼此,我们佛山见。十年后如果悦来客栈还在,我们悦来客栈见。

上周我和薛琳去看车。

除了房子,薛琳还喜欢车,但我觉得她其实并不像她说的那么喜欢车。她说你看,别人家都有车了,就咱们没有,多丢人,咱们又不是买不起。她说连我妈都说了,现在对一个家庭来说,车是刚需,就像房子一样。她还说儿子都要上幼儿园了,到时候你用什么来接送?凭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坐私家车,就我儿子不能坐?

千说万说,我只有一句话回她:我不会开。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学?

我说,我不喜欢开车,学它做什么?

她说,你看看现在谁不会开车?就你一个。

我说,还有你呀,你那么喜欢车,要不你去学。

薛琳就气鼓鼓地不做声了。

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她,去年九月她背着我给我报了驾校,之后才告诉我。她说反正现在钱已经花出去了,学不学你看着办。对我不爱干的事情,薛琳永远都用先斩后奏这一招来对付我。我只好去学驾照,风餐露宿地跟桑塔纳死磕了半年,倒库侧方S弯,S弯侧方倒库,翻来覆去,今年三月驾照总算到手。

接下来就是看车。只要有空就去看车,大众,别克,本田,丰田,起亚,现代,JEEP……全市只要是卖车的地方几乎都看了个遍,一圈下来,我疲惫不堪,薛琳则越战越勇。上周好不容易休息,她又拽着我去看车,她说她一个好姐妹给她推荐了一个新的汽车店,虽然稍微有点偏,离市区也就三十多公里,但是优惠力度特别大,并且,她这个姐妹还会帮她说话,价格应该还能再往下谈。我只好跟着她走。

其实这儿的价格比到别的地方便宜不了多少,但是老板说要送加油卡,送保养,送装修,送这送那。于是薛琳觉得这儿确实要划算得多。我急着要走,就随口跟那个服务员说,小姑娘,你给我拿个名片吧,我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给你打电话。

薛琳说你急什么,再看看嘛。她还要再坐进去她心仪的那辆车里,试试座位的舒适程度。我说那你去试吧,我到外面抽根烟。

温馨。

我看到小姑娘给我的那张名片上的名字叫温馨。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就流下来了。最近这些名片是怎么了?我招你了?惹你了?为什么都要跟我过不去。我看见穿着蕾丝花边粉红色防弹背心的温馨轻快地向我走来,我看见她捂着嘴笑,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我看见温馨抱着十年前的我,她一脑袋的黑头发顶住我下巴,她说哥,你亲亲我吧,亲亲我之后就去找你的傅晶吧。那个时候傅晶已经离开北京,听说是跟她的男朋友回了老家。

我看得见时光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看得见过去纷涌而至,团团围住我。

我看得见温馨向我走来,傅晶向我走来,她们都在向我走来。她们在向我招手,统统在向我招手。

我要去佛山,我必须去佛山。

我还有个大学同学,叫陶冶,他有个外号叫请操。

这个外号是这么来的,大一新生刚入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要做相互的自我介绍。轮到陶冶的时候,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四个大字:陶冶请操。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全班讲:我叫陶冶,陶冶情操的陶冶。

全班同学愣了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教室里笑声大作,陶冶愕然地看着大家,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而笑。坐在讲台边上的辅导员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陶冶:同学,你字写错了。

请操跟我在一个宿舍,用老狼的话讲,叫做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后来成了我们班的班长,再到后来,请操的官做得更大,成了我们的校学生会主席。请操虽是山东人氏,长得却一点不像山东人,他长得圆头圆脑,手短脚短,鼻梁上戴一副圆圆的眼镜。请操坐在床沿的时候就像一只把手袖在胸前的小松鼠,很是可爱。

请操非常热衷于见网友这件事,屡试不爽,愈挫愈勇。他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去见,每回都要拽个人去壮胆,光我就被他拽过两次。这两次的遭遇都可以用悲惨来概括。第一次见的网友长得比他还要圆,满脸都是痘痘,要命的是言必自称美女,害得我不得不悄悄给黄历发短信,以宿舍着火的理由把我们救回去。第二次见的是个寂寞难耐的少妇,我把请操送过去没多久,请操就哭丧着脸回来了,背着人悄悄问我,进去不到一分钟就缴械,算不算阳痿?我故意恶心他,说不算,顶多是个早泄。请操气得差点吐血。

请操不但自己喜欢见网友,他对别人见网友更是热心。我去见温馨的时候,他非常慷慨地送了我几十个安全套,就是包装连在一起,拉开后足有好几米长的那种。我们上学那会,正值北京市卫计委大力推广安全套免费进校园活动,每年都在各大高校免费发放安全套。发放这些安全套的任务一般都委托学生会来做,请操作为校学生会主席,第一经手人,每年都能搞到一大堆安全套。

请操说,你随便用,不够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你送。

我说,请操你大爷,我是去见网友,又不是去见炮友。

请操笑得特猥琐,咱能不装吗?谁不知道网友就是炮友?

我懒得和请操打嘴仗,反正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不光他不信,宿舍所有人都不信。事实是我和温馨打破了大多数网友见面的套路,我们两个没有见光死,也没有发生关系,但是那天晚上,我们还是成功完成了请操交代的任务:把套套用完。那天晚上,我和温馨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把那一串将近两米长的安全套都用光了。说起这个,我必须得承认温馨是个天才,她那脑袋瓜里什么天才的想法都能跳出来。

当我恶作剧地把那一串安全套在温馨面前摆成了一字长蛇阵摆开时,温馨惊得下巴差点脱臼,天哪,老兄,你是准备杀我?还是自杀?

我忍住笑,温馨你严肃点,今晚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们用完,一个都不能剩,这是硬性任务,懂吗?

温馨耸耸肩,你有办法吗?

我欲言又止,办法不是没有,就是有点伤身体,你懂的。

温馨翻白眼,滚,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温馨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要不这样,咱俩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就吹一个,吹成个大气球,多好玩?吹呀吹,吹个大气球。

有多无聊才能想出这么无聊的主意,又有多天才能想出这么天才的主意。

两个无聊的家伙一拍即合。

说干就干。起初是剪刀石头布,谁输谁吹,到后来气球越吹越少,规则就变成谁赢谁吹。吹得腮帮子发疼,吹得牙龈肿胀,吹得满屋子都是白色的大气球,吹得满屋子都是奇怪的味道。可惜最后还是吹完了。

更无聊。怎么办?

我说,这气球颜色太白,不好看。

温馨说,没事,我有办法。

温馨拿出了她的指甲油,在气球上开始涂鸦,乱七八糟,五颜六色。指甲油涂完了,口红接着来。温馨一边画一边跟我讨价还价:哥,先跟你讲清楚哦,指甲油和口红可都是用我的,明天你可得给我补上。

翻来覆去说,一直说到我答应为止。

到最后,满屋子飘满了五颜六色的大气球,安全套吹出来的大气球,其情其景,蔚为壮观。

温馨双手叉腰:哥,你看现在这屋子像什么?

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只是觉得眼熟。

温馨取笑我:你可真笨,这都看不出来,洞房呀,多像洞房。

居然真的挺像,我们折腾了大半夜,用安全套布置出了一个……洞房。

温馨还不满意:你是不是觉得还少点什么?洞房花烛,对,少两根蜡烛。

于是我又被她逼着跑楼下超市买了两根红色蜡烛,幸亏有红色,不然温馨肯定会不厌其烦地用口红给上一遍色。

于是点上蜡烛,关了灯,洞房花烛,齐了。

可温馨还是不满意,她还是觉得差点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还少了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还能少什么。

洞房花烛夜,没有新郎新娘,哪来的洞房花烛……夜?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给你变个新郎新娘吧。

温馨坏笑着看我:不用你变,现成就有,你当新郎,我当新娘,来来来,你把那枕巾罩我头上,咱俩拜堂。

我吓出一身冷汗:睡吧睡吧,别折腾了。

温馨仰天长叹: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千古遗恨。

那天晚上,温馨用她的相机给这个没有新郎新娘的洞房花烛夜拍了照,她说这绝对是她这辈子干过的最牛X的一件事,她要拍照留存,以昭后人。

傅晶离开北京没多久,我也离开了北京。在这中间的这段时间里,我从北京西站接到温馨,跟温馨见面,然后又在北京西站送走了温馨。在北京西站的站台上,温馨走之前充分发挥了女流氓的本色,她像抱橄榄球一样抱住我的脑袋,强行把舌尖伸到了我嘴里乱搅一起,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好了,盖上戳了,去找你的傅晶吧。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傅晶已经离开了北京,也离开了我,而且是长久地离开。

之后我就去了乌鲁木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温馨都没和我联系,电话和网上都没有。我一度以为我们的友谊小船可能翻了,但是我也没敢跟温馨求证,毕竟她向我耍过流氓,我心有余悸。

我是到乌鲁木齐半年之后接到温馨电话的,温馨在电话里非常嚣张,她竟敢叫我小子。她说,小子,你等着,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我满头雾水,不过很快就搞明白了,原来她这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是憋了大招。她报了北京一所学校的研究生,初试已过,很快就要到北京来参加复试。我实在不想打击她的热情,但我还是告诉她,她祸害不到我,我已经不在北京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近一分钟。

我喊:温馨。

没声音。

我又喊:温馨。

还是没声音。

我接着喊:温馨,你出个声。

那边冷不丁冒出了声:喊什么喊?喊什么喊?上个厕所都等不住。

你是不是掉坑里了?喊半天没人答应。

温馨笑得特别夸张:你才掉坑里,你全家都掉坑里。

这才是我熟悉的温馨,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得理更不饶人。我总算放下心来。接下来的对话轻松愉快。温馨问我,那你现在在哪鬼混?我说我在乌鲁木齐,准备找个新疆姑娘当媳妇。温馨说,你要敢找新疆姑娘,我立马嫁个北京小伙给你看。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两年多又换了地方,这次我到了兰州。期间跟温馨的联系时有时无,我喜欢跟温馨聊天的感觉,她让我感觉时间仿佛是一辆晃晃悠悠不着调的巴士,悠闲又梦幻。跟温馨的聊天里,我得知她的一些大概情况,这两年她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不了了之,不是不合适,就是没感觉。当然我也没闲着,勾搭过几个小姑娘,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检验成功与失败的唯一标准就一条:是否骗上了床。

离开乌鲁木齐之前我并不知道,温馨这次又给我憋了一个大招。她总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感觉更多的是惊吓。温馨的导师给她推荐了两个实习单位,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乌鲁木齐。温馨最终选了乌鲁木齐,她的理由是想吃到正宗的烤全羊。知道我离开乌鲁木齐的消息时,她的反应没上一次激烈,她说算了,本来还想着宰你一顿烤全羊,现在看来又让你逃掉了。

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说要不你有空来一趟兰州吧,我请你吃正宗的兰州牛肉面。温馨一听就炸了:一碗牛肉面就想打发我,便宜死你了,再说了,凭什么你到哪儿我就要到哪儿?我不去。

我在兰州终于安定了下来,据说这几年兰州在治理空气污染方面成效显著,新闻上都开始出现兰州蓝的字样了。虽说堵车比较厉害,黄河也浅了不少,但全国哪儿不堵车?黄河虽浅照流不误。我最终学会了安慰自己。

我就是在兰州遇到了薛琳。那个时候我周围的人都开始结婚成家,我算算自己觉得好像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正好薛琳也想结婚,正好她不讨厌我,我也恰好不讨厌她,于是我和薛琳很快就结婚了。

我和温馨的联系比以前要少,虽然我还是喜欢和她聊天,但是我越来越忙,她好像也没闲着,总之联系少了。结婚前我考虑过是不是应该跟温馨说一声,后来始终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就这么一直拖着拖着。直到有一次在网上碰上温馨,我尽量用随意的口气告诉了她这件事。我说温馨,给你说个事儿,我结婚了,你有嫂子了。

那边没有回复。过了一分钟,温馨的QQ头像变成了黑色,她下线了。

我有点怅然,不过总归松了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事实证明我是大意了,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原本应该想到的,依着温馨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就这么完事?

她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那是我和温馨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情绪失控。温馨在电话那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控诉像密集的炮弹一样向我方投来:说好的祸害二人组呢,说好的南帝北丐呢,说好的南慕容北乔峰呢,说好的南方馄饨北方饺子呢,说好的……她终于说不下去,不知道是没词了还是被哭声哽住了。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大爷,老娘再也不陪你玩了,什么烤全羊,什么牛肉面,老娘我不吃了,我要回我的南方吃海鲜去。

我以为她再也不会跟我联系了。

没想到一年以后,我又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哥,我不生你气了,我原谅你了。

我说好。那天我和她聊得很愉快,我还把我儿子的照片发给她看,她看完后说你儿子比你帅多了。她还说,哥,咱俩当亲家吧,我给你儿子生个媳妇。她哭了。那个时候,温馨已经到了佛山,她说她在佛山的一所学校里当了老师,她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我说好,等我有空了去看你。

这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站在了这所学校的门口。

这会儿雨又下起来了。早上雨停了一阵,不过天上的云还是很厚,阴得像化不开的墨,早上出门前我专门带了一把伞,以防万一。

我在校园里打着伞,溜溜达达地走着,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碰见温馨。不过即使碰见了,她也不会认出我来,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和她总共只见过一次,而现在,我的脑袋上还遮了一把伞。

有时候我会拦住路过的某一位学生,问他或她认不认识一位叫温馨的老师。大多数的学生都摇头,雨天让人们都变得话少了。

校园很大,我转了很长时间都没转完,一路边走边问,我问了不止有二十个学生,他们都表示不认识温馨老师。有一位学生建议我到校广播电台的大喇叭里喊上几嗓子,说不定就找到了。她还表示非常愿意带我去校广播电台,我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她一头雾水地走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我不是明明想找到这个叫温馨的人吗?其实我只是想看看她,能看到就看,看不到就不看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黄历的名言,我现在用它来说服我离开这所学校。

我是在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看到温馨的,是的,就是她,她就在校园门口附近。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没怎么变,她依然留着一头短发,头发依然黑亮直顺。她的脸依然是瓜子脸,依然巴掌大小。她的鼻子依然很挺,鼻翼周围有几颗小雀斑,很是显眼。她的皮肤依然白得发亮。唯一的不同是鼻梁上戴了一副眼睛,看起来比十年前要严肃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当了老师的缘故。

她没有打伞,但是她一点没有避雨的意思,看起来她是在细雨中漫步,她的头发已经湿了。我在那一刻差点忍不住,我想过去把伞撑到她的头上,但是我犹豫了。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有人捷足先登了。我看到不远处跑来了一个男生,手里拿着一把伞,跑到她跟前,然后遮住了她。我定定地站着,我看到他拉起温馨的手,两个人在一把大大的伞下面,慢慢地走远了。

想不想听故事?

想。

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真实的。

好,那我就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从前,有个男孩跟女孩相爱了,男孩很穷,可是有梦想,他的梦想是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买一套很大很大的别墅,最好是临海的。然后他和女孩就住在这座大别墅里,相守到老。后来,男孩女孩都长大了,男孩虽然很努力,但他的梦想最终没能实现,不过女孩也没离开他。后来他们结婚了,生了一个男孩。再到后来,这个男孩又对另一个女孩说,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买一套很大很大的别墅,最好是临海的,然后他和女孩……你怎么睡着了?

没意思,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你不是要听真实的故事吗?我给你讲的就是最真实的故事。

那你还是给我讲个浪漫的吧。

好,那我就给你讲个浪漫的。从前,有个男孩跟女孩相爱了,男孩很穷……

怎么跟刚才的一样?

你慢慢听,很快就不一样了。男孩很穷,可是有梦想,他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买一套很大很大的别墅,最好是临海的,然后他和女孩就住在这座大别墅里,相守到老。后来,男孩女孩都长大了,男孩子每天努力工作,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的梦想最终实现了,他真的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他用这很多很多的钱在海边买了一套大别墅,然后他跟女孩住进了里面,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后来呢?

完了。

这不是童话吗?

你不是要听浪漫的吗?浪漫只能在童话里找得到。

更没意思,你还是给我讲个有趣的吧。

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有趣的。从前,有个男孩跟女孩相爱了,男孩很穷,可是有梦想,他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买一套很大很大的别墅,最好是临海的,然后他和女孩就住在这座大别墅里,相守到老。后来男孩女孩都长大了,男孩越来越少言寡语,更多的是唉声叹气。女孩问男孩,你怎么不给我讲你的梦想了?男孩叹着气,苦笑着摇头。女孩摇着男孩的手撒娇,你再讲一次给我听嘛,我喜欢听。男孩甩开女孩的手,说你烦不烦?女孩怔住了,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以为男孩会过来抱她,哄她开心,可是没有。

那天晚上女孩一个人呆坐良久,男孩以为女孩只是耍小脾气,没有在意。第二天早上男孩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男孩发疯一样到处找,却再也没能找见。男孩彻底绝望了,他不再有感情生活,他把所有心思都投入到了工作里,后来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老了。他在海边买了一座大别墅,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里面。

有一天下午,他在海边吹海风,看到两个青年男女走了过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听到男孩对女孩说,以后,我们也在海边买一套这样的大别墅,女孩幸福地望着男孩。

老人泪流满面,他叫住了两个年轻人,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想要这样一套大别墅?

两个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老人。

老人问,想不想试一试住在这儿的感觉?

那天晚上老人邀请两个年轻人在他的别墅里共进晚餐。女孩问老人,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别墅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太太呢?老人沉默片刻,开始给他们讲自己的爱人。听到后来,女孩问老人,你爱人叫什么名字?老人说出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女孩呆住了,她说,我妈妈也叫这个名字。老人也呆住了,这时他发现,女孩的眉眼像极了他年轻时的爱人。老人问,你妈妈现在在哪儿?女孩正要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怎么不讲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等什么下回,赶紧讲。

先等等,你想要一个悲剧还是喜剧?

让我想想。你果然开始凝神思考。你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说,闹了半天,你是在给我编故事呢,我以为你讲真事呢。

是啊,我是在给你编故事,生活不就是编出来的吗?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忠贞不屈,背信弃义,所有的所有,我都能给你编出来,而且编得比生活更加生活……

你开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里流出了泪水,笑到后来你开始沉默,望着镜子对面的我。我的脸上也流着两行泪水,跟你的一模一样。

谁也不会知道,在这个雨声沙沙的夜晚,我一个人躺在悦来客栈给自己讲故事,一直讲到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雨终于暂时收住了,天色发白,仿佛有点放晴的迹象,又似乎要接着阴沉下去。我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收拾起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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