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书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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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你是否留意过，在国内的新闻报道中，关于照顾者杀死患病亲人的案件，越来越多。随便搜一下网上，类似新闻比比皆是。

据《人民网》报道，2015年，河南省平顶山宝丰县翟庄村农民王某，杀死了自己患精神病多年的儿子。

2017年9月，江西南昌新建区的黄某保，亲手将身患精神病的二儿子黄波推入水库淹死。

据《凤凰网》2014年10月31日报道，广东阳江市阳西县一名患有多年精神类疾病的男子王某水溺水身亡，但凶手竟然是死者的妈妈、姐姐、妹妹及未来的姐夫与妹夫。

据《西安晚报》2014年7月24日报道，周至县竹峪镇东大墙村的村民殷某被亲生父母和弟弟杀死，原因是因为殷某患有精神疾病。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一个个家属杀死患病亲人的案件中，旁观者在痛骂心狠无情的杀人者时，恐怕都没有关注过案件的背景，即杀亲者多年不堪忍受患病亲人侵扰折磨的痛苦而漫长的经历。

日本NHK电视台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就采访调查了类似的日本看护者杀死亲人的案件。

在日本，因为不堪忍受，看护家属杀死亲人的案件数量大幅上升。NHK电视台对此类案件进行调查后得知， 2010年1月至2015年12月这六年来，包括未遂在内，全日本一共发生了138起看护家属杀死亲人的案件。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使加害者越过法律的底线，去杀死自己的亲人呢？

NHK的记者在这六年的独立调查中，尝试与100位案件当事人接触，并与其中11位进行了直接的采访对话。

最终拍摄成一部50分钟的纪录片《看护杀人：当事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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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龄已经85岁的老太太，在照顾患病丈夫仅仅三个月之后，便亲手掐死了他。

镜头中，她那双皮肤干瘪、布满老人斑的瘦弱之手，看上去毫无力气。谁也不能相信，就是这双手，卡在了相伴几十年的丈夫脖子上，最终夺去了他的性命。

老太太对记者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为了看护丈夫，我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最终心中升起魔障，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了！"

根据日本总务省在平成24年（2012年）就业构造基本调查中发现，日本当年需要看护的人员数量，已经高达557万。

记者对615位有过看护亲人经历的被调查者发放了调查问卷，388人进行了回答。

其中在看护过程中产生"想杀死被看护亲人"和"想和被看护亲人一同去死"这样想法的人数，高达被调查者总数的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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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九州，一位71岁丈夫。

记者采访的一年前，他亲手杀死了与自己相伴42年的妻子。事后他也选择了割腕抹脖子等手段自杀，但最终没有死成，他于是选择了自首。

而那时他照顾患病卧床的妻子，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在被逮捕调查期间，他多次请求办案人员杀了他，但最终被判处有罪而缓期执行。

他被告知，只有让他活着，才能赎罪。

因为不希望自己家庭的悲剧再次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所以他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要求。

这位71岁的老人对记者说，从没有想到，夫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分别。

他28岁时与妻子结婚，对妻子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婚后，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育有两个孩子。

男子退休前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他30年如一日，一心扑在工作中。

退休后，他特别珍惜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两个人总是一起开车出去旅行，妻子每一次坐在他旁边，总是满心欢喜。

但在两年前，妻子突然发生意外，腰部骨折，无法走路了。

出院之后，开始由他在家中照顾。

一开始，男子总觉得妻子很快就能康复，没有想过自己需要长期看护妻子。

他承担起了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家务，尽心尽力地陪妻子做康复训练。在情况最好的时候，妻子可以短时间走几步路了。

在向记者展示的看护日记中，男子详细地记录自己每一天照顾妻子的时间表。

在2014年6月7日第一天的看护日记中记载，他早晨5点40分起床，开动了洗衣机洗衣服，还做了沙拉。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做两个人的事情"。男子最后写到。

在6月23日的日记中记载，"今天，早晨5点30分起床，用拖布擦了一楼和二楼的地面，之后马马虎虎地清扫了地摊，挥汗如雨。"

男子曾以为妻子情况会越来越好，但仅仅在三个月后，妻子的腰部再次骨折。

自此，她只能卧床，甚至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

妻子的脾气开始变得古怪。

她不让打开家门，说不想让邻居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惧怕孤独，需要丈夫时刻陪在身边。她内心自责，作为妻子什么也做不了，还拖累了这个家庭。

就在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态之下，即使丈夫尽心看护妻子，但妻子还是越来越绝望，而他也开始心灰意冷起来。

当看护到第10个月时，妻子突然对丈夫说出来这样的话：不想活了，请杀死我。

开始时男子无言以对。但当妻子三番五次地说出来，他也开始心力交瘁。虽然嘴上说着"一定会治好的"这种安慰的话，但在消极情绪的驱使下，他动摇了。

在事发前三天的日记中，男子记录到，"妻子不断哭诉，说不想活了，人生太痛苦了！我终于到了极限，对妻子说，知道了，我收拾一下我们的东西吧。"

那篇日记的最后一句，男子写到："人生，终于要谢幕了！"

事发当天，他开车最后一次带着妻子，而目的地，就是他俩每年都会去旅游的地方。

最后，他把车停在了一座铁路桥下边。

关于夫妻俩最后的对话，在庭审笔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丈夫：真要这样吗？不会后悔吗？没有退路了吗？

妻子：嗯。你就杀了我吧！

04

以庭审记录为资料，NHK记者对138起看护杀人案进行了梳理分析，结果表明，其中看护不到一年便杀人的案件，在138起案件中所占比例高达26%。

对于这种情况，NHK记者对有看护经验的615人进行了问卷调查。多数人认为，在照顾突然生病的亲人刚刚开始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一位39岁看护母亲的女儿写到："看护一开始，自己就想，妈妈以后怎么办？因为没有人可商量，心里很不安。"

一位69岁看护丈夫的妻子写到，"最开始看护时，丈夫和之前健康时的状况落差令人惊愕，自己的肉体和精神，都陷入了困境。"

在所有看护杀人的案件中，家庭经济条件贫困，是一个主要原因，因为看护负担较重。

在日本中部地区，有一位60岁的男子，两年前，他的弟弟杀死了患有认知障碍的母亲。

母亲以前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但母亲患病后，他一边要照顾母亲，一边还要去上班。后来精力实在有限，便叫失业在家的弟弟过来帮自己一起照顾母亲。

母亲一天到晚躁动不安，身边一刻都不能离开人。仅仅两个月之后，弟弟就因为不堪忍受母亲古怪暴躁的性情，而动手杀了她。

在监狱中，记者采访了被判8年刑期，正在服刑的弟弟。

说到为何要杀死自己的母亲时，弟弟泪流满面。

母亲每天说的话也不像日语，整天胡言乱语，自己也听不懂，无法和母亲沟通，这是令他最痛苦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妈妈，其实是一个披着妈妈外表的怪兽。

事发前几天的晚上，妈妈从厕所出来，睡衣和手中的毛巾上，沾满了大便。她一边走过来一边哭着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弟弟面对镜头哭着说，"那一刻，我觉得母亲才是最痛苦、最可怜的。也只有我，才能让母亲最终摆脱痛苦。"

于是，几天之后，他就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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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也许会说，一个家庭中，不可能只有一位看护者啊，家人们互相帮助，轮流看护不就行了吗。

其实，家庭成员虽然不止一人，但真正能看护好的，也许就只有一个人。

一位74岁的女性看护者在调查表上写到：

"每天都感到孤独，感觉世界抛弃了自己。虽然自己有孩子，但在这个繁忙的社会，孩子们也无法抽空来帮助自己。我知道孩子们都忙，所以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那么，在这些悲剧事件中，社会和政府，又为何没有起到作用呢？

一对老夫妻，丈夫75岁，妻子80岁，在妻子患有认知障碍疾病之后，丈夫负责日间照顾妻子。

但最终悲剧发生，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最终获刑5年。

丈夫对记者说，"老伴不断地羞辱我，她性格变得古怪，令我束手无策。我每天都在忍耐中度日。"

案发前4个月，丈夫曾和政府工作人员说，想申请看护人保险。

但要获得看护服务，政府先要对申请者的状况进行评估。

他妻子的情况，虽然有认知障碍，但吃饭和走路并不影响，所以最终只评定为较轻的二级，达不到申请保险的条件。

丈夫又想把老伴送到特殊养老院，但这种养老院资源紧张，不但需要申请者的病情达到三级，而且即便是达到条件者，已经有600多人在排队了。

特殊养老院资源紧张，丈夫想把妻子送到私立养老院。但昂贵的费用他又无力承担，最终只能放弃。

悲剧在4个月之后发生了。

那一天，丈夫与因受害妄想症而谩骂不止的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冲动之下的他，拿起菜刀向妻子砍了过去。

06

我在看到这部记录片之前，感情上是接受不了这种杀亲凶手的。

但随着记者调查的深入，我才逐渐了解，这些看护杀人者，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独自照顾亲人的漫长过程中，看护者在精神和身体上都遭受到极大痛苦。

这些缺少外部支援、心理疏导的看护者，身处孤独世界，逐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在一片漆黑之中，人总是本能地向有一丝微光的地方拼命奔跑。

但这些看护者不知道，那一丝看似希望的微光，也许只是万丈深渊。

只是，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痛苦煎熬中，谁又能自信地说，自己能坚持到希望到来的那一天呢？

之所以有的人选择做了错事，而有的人继续选择在痛苦中煎熬挣扎，就只有忍耐力的区别吧？

纪录片中，记者对一位51岁名叫的长谷川隆志的男子进行了采访，他与患有认知障碍的82岁的母亲住在一起。

他已经照顾患病母亲11年了，后来不得不从公司辞职，靠母亲的养老金度日。

而妻子也因为母亲的这种情况，而选择与他离了婚。

他趁把母亲送到日间看护机构的空闲时间，向记者倾诉了压抑多年的苦闷。

对看护者来讲，最大的问题是失去了自由，感觉自己在牢狱中，手脚被戴上了镣铐。

他说出了一件从未向外人提及的事情：5年前，母亲突发脑梗，倒在家中，他在叫救护车时，突然犹豫了。

他茫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在看护，还是在旁观。

有那么一刹那，他心中甚至升起了这样一种念头：如果放任母亲就此去世，那么他的看护就算是结束了吧？

但他终于还是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一关。

当记者问他，对于这些看护者杀人的案件有什么看法时，长谷川隆志深深地叹口气说，“虽然自己决不能原谅看护者杀人，但内心却是很复杂。”

所以他想对那些杀死亲人的看护者说，"看护终于结束了，您辛苦了！"

这么说也许有些残酷，但却是他内心最真切的感想。

每一位看护者，都期盼着那看似永无截止日期的看护过程，可以早点结束。尽管他们永远不知道结束的日期。

这一句"辛苦了"，包含着长谷川隆志对那些杀人看护者多少心有戚戚的同病相怜之感？那一刻我更为深刻地感受到，没有相同的经历，谁也没有资格张嘴便指责一个做了错事的人。

因为了解，所以理解！

07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一句看似贬义但却再正确不过的大实话。

照顾生病的亲人，看似是看护者的天然职责，这固然没错。看护者也总在熟人评价、社会道德、国家法律的约束之下，拼劲全力去维持一个好子女、好配偶、好父母的名声。

但一个社会，若只凭借个体的毅力与崇高的道德去治理时，那么这个社会或盛产伪君子，或盛产真小人。

我们已经步入老龄化社会，需要亲人看护的人数，会越来越多。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家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更不敢打着保票说，自己一定会把患病亲人照顾到底，哪怕几年几十年。

缺少社会制度的支持、家庭成员的互助、心理健康的疏导，一个久困于亲人病榻前的普通人，都有可能在漫漫无期的绝望中，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面临这样的考验。普通人与这些杀死患病亲人的看护者，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社会可以树立道德的榜样，也可以倡议引导大家向模范者学习。

但若只把"照顾亲人几十年而无怨无悔"作为评判一个看护家属是否合格的唯一标准，而不去完善相应社会保障体系，切实解决他们的现实困境，那么类似亲人相杀的悲剧，就一定会继续发生。

他人即地狱，我们谁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