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兄弟
杨焕新
南方的早晨总来得比较早,尚未辰时天已破晓。再过不久,勤劳的人们就要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了!
这天,已近辰时,东方的天边刚现鱼腹白,仙都村民杨铁心就听到屋外结义兄弟郭啸天的叫唤声:“兄弟,起床啦,有好酒啊,四十年的状元红……”
杨铁心惊觉,精神焕发,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边穿裤子边跑出来,还一路嚷:“瞎说,哪有四十年的‘状元红’?”
只见郭啸天洋洋得意,十分骄傲。他挽了挽右臂弯的酒坛,故作傲慢状,“此酒不比寻常,只给有缘人。你今天表现不佳,竟然持有怀疑的态度,不是有缘人,回去睡觉,我独自享用。”
杨铁心不慌不忙,说:“需知’宝剑宜赠英雄佩,美酒须与知己醉’,酒再好,没挚友知己争杯喝起来定然索然无味。”
郭啸天头一歪,“哪来的歪道理,再说你算我哪门子的挚友知己?”
杨铁心似乎很正经,“我当然是你的知己,你的德行我了如指掌,你五岁时候,有一天中午偷了狗仔伯两个梨,一个大一个小;六岁时的一个傍晚,被牛叔的锄头绊倒,恼羞成怒之下在锄头上撒了泡尿……”
“错,是粪箕——去你的!可是就算你对我十分了解,也不可能知道我这坛酒的来历。”
“我又何必知道,我就知道我现在特别想喝酒!”伸手要抢,郭啸天一侧身躲过,说:“又错!如果不先了解此酒的来历,你绝对无法喝到它最真实的味道,这样岂不糟蹋了我的美酒佳酿。”
杨铁心好奇心起,“有这么玄!”
郭啸天说:“就是这么玄,我此次去江西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这坛酒。”他顿了顿,故作高深,“其实像这样的酒总共有十五坛,全是江西河口镇余老的杰作。那老头对这十五坛酒感情相当复杂,当年是‘喜乐赋佳酿’,今朝则是‘思量增悲情’啊。”
杨铁心更好奇,说:“此话怎讲?”
郭啸天感慨地说:“那老头一生与酒打交道,平生最喜欢借酒抒情。”
杨铁心开始对那叫余老的老头感兴趣了。
郭啸天继续说:“四十年前,余老喜得儿子,那是相当的高兴。马上购买上好的酒曲,再买大量优质糯米,亲自动手从米里边选取那些米粒个头和色泽都一致的出来,然后亲自洗米、蒸米、发酵、压榨、煎酒、过滤,经过近一月的时间终于酿造出十五坛上等的糯米酒,最后密封深埋于后院,打算将来儿子求得功名或成家立业时宴请亲朋好友。据说他当时干得特别起劲,好像儿子以后必定能出人头地似的。”
“哪知世事难料,这个儿子长大后依然像没长大。让他读书识字,你想都别想;求让他成个亲,他想都不想。他的人生理念是‘我主我命运’!”
“余老原指望他光耀门楣,哪知道连延续个香火都成问题。余老在多番威逼利诱无果之后,气愤难当,绝望之下把四十年前儿子出生时埋下的那十五坛酒都挖出来,声称要当街砸了,以解心中的极度悲愤。就在那万分危急时刻,我刚好路过,撞见如此暴殄天物的没天理行径,果断出手,终于救下那十五坛美酒。”
郭啸天得意地说:“如果我来迟一步,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哈……”
杨铁心装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知道了,那余老为了感谢你救下这十五坛‘状元红’,就送给你一坛?”
“想得美!那老头蛮不讲理,以怨报德,不仅没感激我救酒之恩,还逮住我,说我坏了他的大事,说什么这酒因喜而生,必须因悲而灭。还说现在连酒都砸不成,他心中的悲愤无处发泄,可能会升级为砸人,如若误砸伤了什么人,这个锅必须由我背。”
“我当时就不高兴了,说:‘你这老头,蛮不讲理。’他眼一瞪,‘喝酒人哪有讲理的。’我想想,那倒是,就试着问,‘那咋办?’,他说:‘你必须陪我喝酒,把我喝高兴了就放过你。’我心情顿时格外灿烂,对于这样的要求我怎么可能拒绝呢,于是我们就直接坐地上喝酒。”
“兄弟啊,我敢保证我这辈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一开坛,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到处是馥郁芬芳的酒香,我像失落了魂魄。余老见我这个小样,也不以为意,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斟酒入口,只觉酒味甘香醇厚,真真是未饮已心醉,总之,那味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喝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少一个人。
“是不是发觉少了兄弟我呀?”
“对呀,就是发觉少了兄弟你呀,想我哪次喝酒不是你陪着我,可偏偏这次喝着最好的酒,而你却不在身边,我十分内疚。于是我十万分诚恳地对余老说:‘我的结义兄弟,酒量大且酒品佳,他和我一直是有福同享有酒共饮的兄弟,今天我独自享受美酒,心里惭愧得紧。我这有个请求,我特别特别祈盼你能答应我!’余老眼一瞪,‘真啰嗦,什么要求?’我郑重地说:‘希望你允许我带一坛给他!’哪知这老头干净利落地拒绝我,‘不行,此酒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必须亲自掌控它们的命运,你喝可以带走不行。’我顿时兴致阑珊,喝得闷闷不乐。他慢慢地也无趣了,说:‘跟我的拼酒,把我放倒,剩下的你可以带走!’我一跃而起,心想你个干瘦的老头子,拎起来没几两重,淹都淹死你。于是我兴致高涨起来,跟这老头你来我往,不一会就喝掉两坛。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老头一点都不简单,酒来便干一点也不含糊,且面不改色。我吃惊不已,心想大意了,上了这老头的当,想他一生与酒打交道,本来酒量就好,现在失意之下估计酒量更是了得。果然拼到第二天他还巍然不倒,而我却已经吐了好几回,还在苦苦支撑。眼看酒越来越少,我急得快哭了。就剩下最后一坛了,我几乎要跪下求他醉倒。兄弟啊,我当时特别狼狈,眼睛红得快滴血。我甚至盘算,如果最终没能给兄弟你带回一些,我就不回家了,直接跳鄱阳湖。”
杨铁心特别感动,问:“后来呢?”
“后来,就在我抱起最后一坛时,吴老汉突然醉得就直接摊在地上,人事不省……”
“真就这么醉了?”杨铁心突然咯咯笑起来,感叹道:“好可爱的老头啊!醉得十分有爱啊!”
郭啸天也打了个哈,“对对,这老头醉得蹊跷。其实这老头挺有趣的,不仅教子无方,演技还特别差。”
“大哥,美酒面前,我快把持不住了,我们是不是该开始了?”
郭啸天还是不让,说:“等等,兄弟,我想啊,这酒得来不易,有特别的意义,是不是得找个特别的地方慢慢品尝这特别的酒。”
“哪是特别的地方?”
郭啸天向村后桑浦山的最高处一指,“那!兰芝峰如何?”其实那时候天还没大亮,向山上望去还只是迷蒙蒙的一片!
兰芝峰是仙都村后的桑浦山的最高山峰,峰顶有一块巨石,像极摊开的手掌,名为“巴掌石”。大自然的创造力引人惊叹,此处更是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只是那里山势高耸,路途遥远,山路陡峭,平时人迹罕至。
郭啸天说:“兄弟,到那巨石之上品美酒,抒豪情,岂不快哉?”
杨铁心点点头,“好,就听你的,只是一路上怪石嶙峋,林密叶茂,荆棘丛生,而且路途遥远,得翻过天鹅峰和狗头岭,估计不花个两三时辰拿不下来。我去准备一下。”
“慢,兄弟,其实我都准备好了。你看,吃的,一整袋,花生、香豆、猪肉干,还有两只卤鸭。用的,绳索,大砍刀”。
——什么都准备好了,果然是有备而来……
兄弟俩迫不及待地就往山上奔去……
房屋内,杨铁心之妻包惜弱轻轻地叹息……
通向山上的道路初时十分平坦,但是越往上越崎岖,翻过天鹅峰后就没有明显的路痕了。两人披荆斩棘,穿过一片片木林,翻越一块块大石头,终于在日中时分顺利地爬上“巴掌石”。好一块巨石,好一个巨大的巴掌,人间哪能有这样的“巴掌”?难道是仙人留下来的!
两人都累得不成样子,衣裤皆破,手脚都有血痕,却兴奋无比。
身临其境,果然非同小可。举目远眺,顿觉天地无比开阔,胸怀瞬间豁达!俯视四周,果然是“一览众山小”,令人精神振奋,豪气倍增!山脚下的仙都村已成一小块,依偎桑浦山南山脚,就像襁褓中正做着美梦的婴儿正咧着嘴笑……
两个大男人竟然呆住了,简直难以置信,家乡的山如此秀美,家园如此温馨美好……
两人如痴如醉,竟然忘了他们历经艰辛来此处的真正目的。
——请不要去惊扰他们,让他们尽情的享受吧,因为此时此刻正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刻,也是他们最后的欢乐,此后他们将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孤独与无奈……
良久良久,郭啸天终于长叹一声:“多么美丽的家乡啊,叫人如何不为它倾倒!”
杨铁心也感慨万千,“从小为生计劳碌,从未认真欣赏身边之美,我们错过了不少精彩,留下不少遗憾啊!”
“对啊!”郭啸天也有同样的感慨, “中午了,顶埕的平叔一定还在梨园忙,还不想回家吃饭。平叔最好笑,明明数他种梨最用心,梨园整得连一棵草都没有,梨果收成却总是比别人差。”
“六嫂最无奈,天生一双敌视人的眼睛,没有哪个孩子敢和她亲近,其实她很善良。”
“喜婶的孙女唱歌最好听,小姑娘歌声像风铃一样,她最喜欢唱:‘花儿白,花儿香,花儿美得阿妹心花放;果儿青,果儿甜,果儿水得阿弟口水涟……’’
“其实,这也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唱的歌,也是喜婶教的。她教我们唱这歌时还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她对小孩特别好,给糖吃,还教唱歌,孩子们都特别喜欢亲近她。
“你还会唱这首儿歌吗?”
“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特别喜欢在梨园大声嘶叫,尽管声音特别难听。长大后还会不知不觉地哼起来……”
“那片梨园承载着我们太多的美好回忆,在那里我们嚷了很多歌,玩了很多游戏,打了无数次架……在那里我们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很多坏事,也做过可笑的事!”
“你是说我们学刘关张‘梨园结义’的事?”
“对,那时的我们小屁孩两个,却聚土为坛,折枝为香,学刘关张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结拜,还大声发誓:‘郭啸天和杨铁心今天结为兄弟,此后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古怪样子惹得周围大人们阵阵嘲笑。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认真!”
……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追述着儿时往事,认真地品味着乡村的流年岁月。他们似乎忘记此来的目的,难道那些陈年往事比美酒佳肴还诱人? ——真为他们着急啊!这可是他们能一起喝酒的最后机会。
良久,杨铁心突然深呼一口气,说:“大哥,桑浦山上到处有适合喝酒的地方,为何偏偏带着我斩尽荆棘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究竟为了何事?”杨铁心又说,“大哥,你我自小情谊笃实,肝胆相照,有何事但说无妨。”
郭啸天怔住了,他没想到杨铁心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竟有点手足无措。
一阵沉默…… 终于郭啸天打破了平静:“兄弟啊,的确有事,只是此事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但的确是真的。你等等,让我想想此事该如何说起!”
又是一阵沉默。郭啸天才出声:“兄弟,你可知仙都村的来历?”
“我知咱仙都村自创村到现在已有千年,我还知仙都村开村家族是郑家,郭家和杨家迁徙到此尚不足百年。”
“其实咱仙都村创村至今远不止千年。”
“真的!”杨铁心有点惊奇。
“五年前,正月二十六的晚上,郑姓家族大佬贤老叔突然找我陪他聊天。我受宠若惊,想那贤老叔德高望重,亲自找我这个小辈聊天,叫我如何承受得起。我战战兢兢,所幸贤老叔特别和蔼可亲,又特别健谈,我和他相差几十岁竟然能聊得很投机,接下来好多天我们都隔三差五一起品茶聊天。有一天,贤老叔邀请我跟他一起登山,没想到,他竟然带我到达此处。一路上,贤老叔几十岁的人爬起山却健步如飞,我都几乎跟不上。那天,贤老叔就在这巨石上跟我谈起仙都村的真实由来。今天,我就把仙都村的真实来历说与你听。”
关于村庄的由来,一直都不是什么秘密,周边村庄的村民一向都很喜欢谈谈本村的历史。杨铁心也认为了解一下仙都村的历史没什么大不了,于是他饶有兴趣的听郭啸天讲关于仙都村的历史……
他不会想到,仙都村竟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他的命运也就此改变。
一千多年前,郑氏祖先举族老小九十三口人为躲战乱迁徙到桑浦山南。其时正直初春,山上浓雾缭绕,雾气随风而动,有时还会顺着山坡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甚是壮观。族人叹为奇观,就此断定此处必有宜居之地。于是在族中挑选精壮十多人,在山中寻觅能建村立寨的地方,其中一人竟然机缘得到一股瑞气的指引,来到一处山谷。那山谷不太宽广,但谷底平坦,遍地碧草鲜花,彩蝶翻舞,这位老兄啧啧称奇。而最让这位老兄惊讶的是,谷底竟然还生长着几十棵梨树。那时正值梨花怒放之时,只见梨花一簇簇一丛丛,雪般白、水般嫩,是那么姣丽、那么娇贵、那么纯洁,衬以绿叶、辅以碧草鲜花,把山谷妆扮得像传说中的仙境。看到如此美得让人窒息的人间仙境,又闻得醉人心扉的花香,这位老兄已觉摇摇欲坠,几欲倒地。他不敢再前进一步,怕凡夫俗子之身亵渎了仙境的高贵与纯洁。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路做标记,回来后把所见报与族老,族老尤自不信,带领身边几人顺着标记来到山谷。目睹仙境后立即怒斥那位老兄浅薄,称如此奇特的景观岂能用仙境形容!族老随即给山谷取名为“仙谷”。说实话,训斥小伙子浅薄的族老其实也不见得有多深奥!
族老等几人都担心凡气亵渎了神圣的仙谷,不敢停留太久,于是飞快的逃出仙谷。
有此际遇,族老更坚定了在此建村立寨的想法。于是,索性在通往仙谷的山口建村。那天举行立村仪式,族人齐向天祈福,突然山上雾气滚滚而下,瞬间把所有人笼罩住。族人闻到了扑鼻芳香,都兴奋无比,认为天降瑞气,此处肯定是风水宝地,在此建村,家族一定会兴旺发达。接着为新村取名,因当时浓雾笼罩村庄,族老就给村子取名“雾村”——族老还是不够深奥。后来有人提议“雾村”没有内涵,要改一改,最后因认为本村的建立与仙谷极有渊源,所以干脆改名为“仙都”,至此“仙都”之名就一直沿用至今。
后来,族老又和家族中名望比较高的几个老人再次来到仙谷。其时恰逢梨树果实成熟,果皮是青黛颜色,煞是诱人。族老于是冒昧摘下一个,咬了一口,只觉入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清甜,爽人心脾,整个人瞬间精神抖擞,身体舒畅无比。于是萌生一个想法,如果把梨种引植到谷外,对村民来说绝对是个福祉,况且梨树还可能是上天赐给的礼物,不能辜负上天的好意。
于是族老向天祷告后,十分虔诚地折下十根树枝为树种,心想,如果上天愿意赏赐,必能成活。果然,树苗成活极易,而且生成繁衍迅速,不到十年,桑浦山南麓已经衍生了一片又一片的梨树林,有的已经结过果实,果实皮色依然是黛青色,村民给他取了个朴素的名字——青皮梨。再后来在山脚下又种上一些,可能与仙谷相距较远,所结果实小得多,皮色偏黄,村民给它取个更朴素的名字——鸟梨。
再后来,智慧的村民学会把青皮梨切片,然后三炊三晒,制成梨脯。泡水喝能清热除烦解渴,润肺生津化痰,实是养生佳品,而经九蒸九晒制成的梨脯更是佳品中的精品,简直能延年益寿。村民还发现把鸟梨放糖水中煮熟味道更佳。这样,不出几十年,梨花、青皮梨及青皮梨脯已名满天下。
然而,所谓树大招风,名满天下的青皮梨和梨脯招来了许多游者,有的甚至携家带口来此定居,对于这类人,族老都是尽量谢绝。但有一类人却是让人极为头疼,就是那些所谓的探险者或旅行家,他们会没头没脑地往山上跑。
当时的族老已另有其人,凑巧就是当年那位发现仙谷的老兄。他深知任由这些人往山上跑的凶险,如果碰巧让他们探知仙谷的秘密,再把关于仙谷的秘密传于天下,那么仙都村乃至仙谷以后将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其实那时知道仙谷的秘密的人已不多,因为当年能亲眼目睹仙谷尊容的人年纪大点的都已去世多年,而那些年轻的也都过古稀之年,况且所有人都对仙谷敬畏至极,日常不敢提及,生怕犯了亵渎神明之罪,更不敢到仙谷去,因而知道仙谷的人越来越少。
年过古稀的族老召集所有的知情者,告知他们现实暗藏的危机。要求大家一定要咬紧牙关,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绝不泄露秘密,一方面又一起商量,寻求一个能有效阻止外人进山的万全之法。
他们原计划封住入山口,但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是必然会引起冲突,以后村庄将永无宁日,于是放弃该计划。后又计划派精壮青年守住谷口,但考虑到这样做无异于此地无银,于是又否定了。
后来,不知是哪位脑袋特别灵光的老前辈说出一个绝佳的办法,大家纷纷赞同并立刻施行。
第二天,群人在交流种梨经验时,一老农郑重其事地说,青皮梨天生贵种(这倒不假),最不喜陌生人靠近(这个有点扯),果农们最好封住自己的果林,别让陌生人进入,但是鸟梨就不会受此影响。接连几天,村里很多角落都出现相同的声音。
于是果农们纷纷把自己的梨园围起来,不让陌生人进入,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圈套”,他们已在不知不觉中堵住了进山的入口。而山脚下的鸟梨园恰好能掩人耳目,因为它的花,它的香,丝毫不比青皮梨花逊色,游人往往观赏完鸟梨花、买到梨脯之后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这只是鸟梨花,以为传说中的梨花就是这个样子)。
危机算是化解了,但是另一问题又出现。就是过不了几年,那几个知情的老前辈可能会相继仙逝,那就没有人知道仙谷的秘密了。而仙谷的秘密必须守住,也必须传下去,因为那仙谷就是仙都村的根基,没有仙谷就没有仙都村。所以族中大佬又在琢磨如何把这个秘密秘密地传下去。后来,族老在年轻人中物色两个诚实可靠的人,把秘密告诉他们,并叮嘱他们要以同样的方式把秘密传下去,而且千万不能去尝试探访仙谷。如此,仙谷的秘密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了一代又一代人,千百年来,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守过这个千年的秘密……
好多年前,贤老叔一直焦急地寻找合适的年轻人,八年前,郭啸天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地进入了贤老叔的法眼。其实贤老选定郭啸天也属无奈之举,毕竟郭小子不是郑氏子孙,只是当时郑家子孙中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年轻人大多往外跑,社会是个大染缸,年轻人或多或少都变得浮躁,鱼和熊掌的选择也变得不再为难。当时贤老叔特别焦急,但这种事又急不来,后来他突破门户之见,考虑起郭啸天来。小郭在村里挺有名气,豪爽而仁厚,特别重义。再经过几年的秘密试探和考察之后,贤老叔终于认定这个小伙子也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于是在五年前的一天,把郭啸天带到这人迹罕至的兰芝峰的巨石上……
这个千年的秘密好像在郭啸天心中憋了很久,他一口气娓娓道来,竟然无暇顾及旁边的好酒好肉。
——真为他们和他们的酒着急!
“兄弟,大丈夫须为常人所不能为的事,能为家乡、为家乡父老守住这个千年的秘密,是我郭啸天无上的荣耀。只是只有我一个人守这秘密特别凶险,你知我还得为生计奔波,时不时得跑江西,而此去江西路途遥远,高山险阻,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我最怕意外来临时来不及把秘密传下去,那样我就有负贤老叔的嘱托,成了仙都村的罪人。兄弟,你我兄弟结拜三十年,你的人品、为人及性格我了如指掌,你绝对是能与我共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所以今天我带兄弟到此,就是要请兄弟你跟我一道守住和传递这个秘密!”
杨铁心也惊呆了,他料定大哥苦心孤诣,必有重要的事让自己办,他已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大哥是让自己保护一个秘密。而事实上,守秘密要比赴汤蹈火艰难得多,因为守秘密必须作出一生的牺牲。他思潮汹涌,他激烈地思考能否守住秘密,盘算着该如何守住!
“我能守住吗?”
杨铁心仔细地回顾自己过去三十几年的生活经历,以确认下自己是一个能尽心尽责、一诺千金的人,确实是;他又仔细地梳理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利于守密的不良嗜好,结果发现自己除了有时会在较熟悉的朋友面前吹吹牛外好像就没其他缺点。其他方面呢?譬如夜……
当他想到“夜”字时脸色发白,妻子包惜弱曾笑话他,梦话说得很好笑。那时他不以为意,毕竟没做什么亏心事。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考虑到万一在梦里把秘密泄露出去,这世界岂不是又多了一个知道秘密的人。尽管妻子是一个特别贤惠的人,但俗话说,要想管住女人的嘴,就像管住鱼儿不喝水,所以万一真从这个缺口泄露了秘密,自己和妻子都将成为万罪莫赎的罪人!
杨铁心大汗淋漓,怎么办?怎么办? 又是激烈的思想斗争……
为今之计,只好冷落妻子,夜里独居梨园了!
这将是一个让人撕心裂肺的决定。不仅妻子这边不好交代,而且自己也难以割舍,毕竟成亲十几年,爱情早已蜕变成亲情。真的能恨下心吗?
一旦冷落家庭,郭大哥也不能再交往。他一定不允许我疏远家庭,干涉多了一定会坏事。何况我疏远妻子而亲近郭大哥,他人将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至少‘狐朋狗友’的名号一定会落在他的身上。不,这个黑锅得由我一人来背!
这同样是无比艰难的决定,三十多年的交情,怎么能说断就断!又如何了断?
杨铁心又陷入无比揪心的沉思中……
杨铁心的脸阴晴不定,郭啸天只道他还在为这个神奇的故事惊讶,当年自己也惊讶,因此并不在意。他把酒啊豆啊肉啊摆开,就等杨铁心回过神来一起开怀痛饮。哪知这个等待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知道杨铁心内心已经经历了无数个煎熬纠结的历程!
终于等到杨兄弟回神了,但等来的却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杨兄弟。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阴谋,全都是阴谋!什么四十年的状元红,什么登顶峰饮好酒抒豪情,什么几十年的交情,原来全是阴谋……”
郭啸天大惊,“兄弟……怎么了……”
“三十几年的兄弟,你为什么要害我?”
“兄弟,此话怎讲?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从今以后必如身陷囹圄,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如有疏忽,泄露秘密,我必陷于不义,是你毁了我一生……”
“兄弟,你我肝胆相照,结交至深,咱哥俩的为人彼此都十分清楚。况且能担此重任,是我辈无上的荣耀……”
杨铁心打断他,用冰冷得令人浑身寒意的语气说:“算了,不说了,我既已得知这个秘密,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万死也会守住这个秘密。”他闭上眼,继续说:“如你有不测,我一定替你将这个秘密传下去,但你我的交情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不再相见。”说完右手扯下左臂衣袖,丢于石上,头也不回地跑下山去,不一会就消失在群石密林中……
郭啸天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兄弟情义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看着那片衣袖呆呆出神。割袍断义的故事以前只出现在故事里,想不到现在却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甚至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而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但是,石上刚摆开的孤零零的酒和肉,叫他如何能说服自己。他心如刀割,美酒须与挚友共饮,今友人已去,酒留着又有何意义?他发疯似的,抬起脚将拼命得来的酒和精心准备的酒料统统踢下山去,然后大声喊出声:“兄弟,兄弟,等等我,大哥不能没有你……”
然而,山林里只有少许自己的回声和受惊而飞起的鸟的惊叫声……
从此以后,杨铁心果然不再与郭啸天相见,更过分的是他也很少与妻子见面,特别是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把自己关在梨园的木棚里。包惜弱很疑惑,一向豪迈幽默体贴的丈夫为何变得如此冷漠寡言,对自己不理不睬,以前的恩爱荡然无存。包惜弱开始是自省哪做错了,接着是怨气渐生,后来贤惠的她忍不住了,大声质问,可杨铁心却总不理会。对女人最伤害的暴力莫过于对她的不理不睬,所以这个本来很贤惠的女人开始闹了,在得不到杨铁心的任何回应之后她闹得更厉害了,哭、骂、甚至以死相逼,但杨铁心就像铁了心,一动不动的。渐渐地,包惜弱不闹了,只是村里多了一个“日晚倦梳头”和“欲语泪先流”的怨妇,而杨铁心则成了村里最有名的负心汉。
郭啸天一直不相信杨铁心会与他绝交,那天下山后就一直找杨铁心,可是杨铁心就像铁了心,一直闭门不见,就算你磨破嘴皮都不开门。
后来,他得知杨铁心夜里就住在梨园的窝棚,于是有一天夜里他带着干粮和水堵在棚门外,心想你也得吃饭,得吃饭就必须出来,一出来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能把话说清楚。可是,三天三夜过去了,门还是纹丝不动。
郭啸天担心了,杨铁心会不会逃走了或是饿死了,于是上前抬脚要踢门,这时里面传来冰冷而虚弱的声音:“你闯,我就死!”
“你连死都敢,为什么不敢见我?你必须说清楚啊!”
“你闯,我就死。”无论郭啸天如何逼问,杨铁心总是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冰冷的语气,单调的内容,郭啸天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他不希望杨铁心真的饿死在棚里,只能无奈地离开,但他没有放弃。
几天后的夜里,郭啸天又来了,又守在门外。只是这次他没带任何东西,也没说任何话,一阵沉默后,竟然唱起歌来,唱了很多两人儿时的歌谣,什么“花儿白,花儿香,花儿美得阿妹心花放;果儿青,果儿甜,果儿水得阿弟口水涟……”
你无法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滑稽,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竟然在用超级难听的声音唱儿歌,而且是满脸泪痕,而且是唱了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清晨,郭啸天还在唱,声音都沙哑了,可他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坚信不疑,他一定能感化兄弟,他一定能把曾经的好兄弟唱回来。
果然,门开了。可门里冲出的不是被感化的兄弟,依然是凶神恶煞。杨铁心双手把着锄头望郭啸天直冲过来,郭啸天本能地抓起不远的扁担护住自己。杨铁心两眼通红,竟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势,郭啸天只好在梨树间左闪右避,形势特别凶险。其时恰好有其他果农上山劳作路过,发现他们正在拼命,立即去招呼很多村民过来,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杨铁心拉开。杨铁心尤自喋喋不休,骂个不停。杨铁心的演技岂是江西余老可比的,他的演出是何等壮烈,他已经成功地击碎了郭啸天的心。郭啸天心死了,从此村里多了一个时常因喝酒而呕吐的颓汉。而杨铁心则成了村里最薄情寡义之人。
又负心又薄情寡义,这样的人通常是不太会受欢迎,于是,渐渐地,村民们疏远他、孤立他。最后,本来是村里最豪迈、朋友最多的杨铁心竟成了村里最孤独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真相,包括郭啸天和包惜弱。真相只有杨铁心知道,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真相。其实他只要放弃自己的做法,他的妻子还是会原谅他,他的朋友们也一定会重新接纳他,他一定能再次成为村里最豪迈最受欢迎的人。可是他坚持下来了,尽管很痛苦。他始终认为,只有与他人保持距离,才能让秘密万无一失。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关于仙谷的秘密到底会不会是杨铁心梦里的主题,这个谁也不知道,但夫妻离散、兄弟扬镳将永远是杨铁心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为了一个传说中的秘密,无端多了好些伤心的人,谁也无法断定这究竟值还是不值……
……
三十二年后……
暮春。一个傍晚。
仙都村西,一老屋,灯火闪耀。病榻上,一病重老者双眼禁闭,嘴角微微颤动,依稀自语:“我错哪了……我错哪了…”
榻边人低声议论:“造的是什么孽啊!不吃不喝已逾半月,总念叨这句话,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
另一老屋,也有一病重老者躺于病榻之上,双眼紧闭,嘴角也微微颤抖,十分吃力地挤出细若蚊声的呻吟:“郭啸天……郭啸天……”
榻边人低声议论:“好好的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至死都念念不忘……”
第二天清晨,又见桑浦山上的滚滚浓雾倾泻而下,直涌向仙都村,不一会,整个村庄都沐浴在氤氲香气中。村民们都闻到,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气,香气里似乎还有一股浓浓的酒香,似乎还越来越浓……
就在这天的上午,两老屋几乎同时响起了哀哭声……
两老人同一时辰在氤氲香气中逝去了,他们终于兑现了共同的承诺——“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果然是认真的。令人不解的是,两个本来铁骨铮铮的汉子却在咽气时都泪流满面,尤自断断续续哼起儿歌:“花儿白——花儿香——花儿美得阿妹心花放;果儿青——果儿甜——果儿水得阿弟口水涟……”
——英雄必然负担重大使命,也必然伴随着不解、孤寂和遗憾,这究竟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悲哀?
梨花洁染梨花坞,英雄魂归英雄墓!
梨园兄弟俩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然而,那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似乎并没有结束……
出殡之日,颇为热闹,村里从来没有过同时出殡的情况。人群中,有一年轻人神情镇定,然而镇定的神情中偶尔闪过一丝忧郁。
少年啊!你叫什么?你因何而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