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理学正盛。
国子监中,八丈高的讲台上坐着一位老先生。老先生抬头挺胸,双手置于膝盖,表情淡漠,眼神睥睨。他面前有一小号铜碗,碗口朝嘴,底部连一中空铜管。铜管向下延伸至地面,端点处,套一大号铜碗,他讲课的声音就从碗口传出。这据说就是中国早期具有大明特色的音响系统;讲台下面是许多学生。因为距离太远,这些学生用肉眼很难看到先生。不过富贵的学生比较聪明,他们用两块波斯宝石一前一后镶在铁卷筒里,从中看去,先生顿时放大好几倍,连毛孔也看得明明白白。穷学生自然用不了这个办法,因此只能尽量瞪大自己的肉眼。这些学生的嘴上课时都是被一块树胶堵着的,所以他们就不能说话,其目的在于防止这些人质疑先生。其实,这种东西用舌头一顶就会掉出来,但从来没有人这样试过。
张三属于瞪眼派的学生,而在他旁边站的那位宝石派,据考证,正是王守仁。早年的王守仁患有严重的散光,归咎于常年秉烛夜读。因此,他每当看书和看先生时,眼珠子就分别向左右偏得很开,像只青蛙,滑稽的很。
再说回张三,他这时刚缓过神来。几分钟前,他正在看电视,屏幕里一个老头子在舞台上正襟危坐,和八丈讲台上的先生类似。那老头子也在讲课:“我们要尊重历史的纯洁性,像那种谄媚世俗的穿越小说,要予以坚决抵制!”台下掌声雷动。那时张三的脑袋有些发晕,一不留神就昏迷了。等再醒来时,他已经是一名国子监的学生,凭着空气里的腐木气息,他判定这里正是明中时节,理学兴盛。被附体的学生当时正在记笔记,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废”之类。
显然,张三穿越了。他的穿越让我的小说和纯洁性划清界限,是件很好的事。
张三前世研究宋明学说时,曾很详细地对比过理学和心学,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心学在任何一个方面都远胜于理学;而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则常被朝廷曲解,用以禁锢思想,因此,他痛恨理学。他此时有些窃喜:由于自己的穿越,心学终于可以先一步抢占市场。于是他开始等待机会。
至于张三身边的王守仁,他早年痴迷理学,后来却将心学发扬光大。有人说,他是在一次和朋友”格物致知”时“格”坏了脑子,大病一场,于是转向心学。这是比较浪漫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他一次上课时和张三各执己见,被打破了脑壳,大病一场,于是转向心学。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张三回忆,当他醒来时,周围全是些摇头晃脑的古装青年,嘴里背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一类的东西,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被节目组绑架了,后来才反应过来是穿越了。他当时很恼怒,心想,古代精神污染竟比现代的电视节目还要严重,实在逼得人要患上脑癌。
过一会,书读完了,学生中就有人往天上放一根烟花。先生得到信号,就开讲。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大铜碗里面传出来,张三觉得这声音熟悉,细一听,发现这声音竟和电视里那老头子一模一样,有些滑腻腻的,带着痰气。
先生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也。故尔等当以扬理学之禁欲为己任,切不可误入歧途,违背圣贤,乃至改门易派者耳!”
张三闻言,舌尖一顶,吐出树胶,对着铜管施了一礼,说道:“先生且慢,学生以为,心即理也。苟吾心之所多,虽举世唾而不夺;吾心之所非,虽圣人言,亦不足信。况孔子尝师老聃,后立儒学,不亦改门易派邪?”
张三作着自己的长篇大论,却不料先生早年曾为了入朝为官,竟亲手抽聋了自己的耳朵,以便“格”了“耳聋”之理,好通过大明二级公务员考试,因此他对张三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见。他从八丈高的地方俯视下来,只看见一学生正慷慨陈词,以为是听自己的课感触良多,于是不免得意,颔首,微笑。
王守仁见状,顿时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怒极而起,骂道:“放得甚么狗屁,圣人也是你能编排的?!”
张三一愣,开始跟他讲道理:“夫天理自在人心。理也,生乎天,寓乎心,止乎行。故圣人之是非,圣人之心也。圣人之心,乡天之寓也。乡之天,邈乎我,故不寓于我矣。是故······”
张三话没说完,就被王守仁打断道:“无耻之耻,无耻也!”接着,他喘息几口,又道:“理,圣人言也。不从圣人言,故无理。无理,故非人。非人,其禽兽哉!”
张三很早在古籍中就了解儒士们一言不合就骂人“无耻禽兽”的论证方法,因此他并不动容。这时,只听王守仁继续说:“尔独不闻圣人执天命而化民乎?悲乎!歧路久矣。汝鄙人,口出狂言,哗众取宠,此谓媚俗;不从先训,固执己见,此谓庸俗;无故开口,学舍喧哗,辩而不引圣人言,此谓低俗。三俗具,则大盗出焉!”
王守仁骂得句式整齐,气势极强,可先生却感觉不到,继续双目微闭,自顾讲着,边点头,边微笑。这时,张三终于抓住王守仁说话间换气的机会,反驳道:“贤王不法古,智者不笃圣。惟文章通达,文化往来,互通有无,乃可国富民强,圣贤纷见。百家争鸣也是已”
王守仁听后,变了脸色,竟不顾理学家面子,尖叫道:“大逆不道!乱臣贼子!冠襦巾,衣直裰,乃学法家,野蛮未开,该当何罪!”说着,他忽然抄起一把凳子,怒喝道:“竖子知错不?”
张三道:“无错,何以知错?”
王守仁道:“如此蛮冥,竟不知错!”说罢,一把将凳子扔向张三。
张三大惊,堪堪躲过,趁机举起另一把凳子,奋力戳向王守仁。凳子腿从他的后脑勺扎进去,又拔出来,留下一个血洞。
王守仁捂着脑浆四溢的伤口,大喊道:“无耻禽兽!”随即倒地。
正在这时,国子监外忽然进来几个公差,为首一人,头状巨蛋,脑门正中央有一金色大字:“笨”,可见此人是个笨蛋。他的任务是抓走张三,使命则是同化百姓。
笨蛋问:“你们哪个是张三?”
张三举手,喊道:“我是,我是!”
笨蛋手一挥:“带走!”
张三着慌:“凭什么?我有人身自由权!”
笨蛋说:“什么玩意?我们大明不讲权力。”
张三道:“那也要讲法律吧?拘捕令给我看看!”
笨蛋一愣,半晌才道:“好生奇怪,本官还第一次见文化犯也敢要拘捕令。”
张三这才知道原来公差和自己捅在王守仁脑袋上的那个大洞没关系,于是急忙笑道:“公差大人呐,您一定是搞错了,我哪里是什么文化犯啊?我这叫新文化,是以前没有的文化,哪条法律规定新文化不对了?”
笨蛋哼了一声:“法?圣人的话就是法!”
张三急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不信你们的圣人,我有我的圣人,我就信我自己,你们不能用你们的文化来评判我,文化是平等的······”
“好啊,你敢不信我们的圣人!”笨蛋愤怒道,“我们的圣人是极具纯洁性的,是不媚俗的!”笨蛋接着说,“你还敢有自己的圣人?”然后他又做了总结,“好一个不纯洁的媚俗的混账!”
场面僵持时,王守仁忽然晃晃悠悠醒来了。他的脑浆已经流干,落在地上是黄褐色的稠糊,散发出一股恶臭。倘有人上前去仔细查看,就发现其中尽是些“孔子曰”、“朱子曰”一类的字眼,这让人怀疑王守仁是不是墨家制造的“语音-文字转化器”,好在这时他已经丢掉了曾经的脑子,可以排除这个嫌疑,便又是一个纯粹的人。
王守仁说:“别抓他,我原谅他了,我要和他做朋友。“说着,也用青蛙的眼神盯着笨蛋,仿佛在盯一只害虫。
笨蛋被盯得脊背发冷,问道:”您哪位?也是朝上混的?”
王守仁说:“不是。”
“那我为什么不抓他?”笨蛋问。
“因为我开窍了,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王守仁答。
笨蛋忽然变了脸色:“来人呐!一并抓起来,带回去批斗!”
王守仁和张三顿时慌了神,可王守仁毕竟是本地人口,熟悉政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公差们追出北京城竟也没追上他。回来复命时,只听笨蛋啐了一口,骂:“好一个文化界的毒瘤!”;而至于张三则不那么幸运,由于他是头号通缉犯,起跑前还有所犹豫,因此还没窜出去一米就被抓了。
见重犯已被控制,笨蛋心情好了一些,开始炫耀自己额头上的“笨”字。他指着那个字,问张三:“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读吗?”张三只能看见一个字,于是只茫然地摇了摇头。笨蛋傲然道:“怪不得你思想这么不先进,记好了,这四个字叫------”先进人物。”说完,他又骄傲地一扭头,就带队押着张三往监狱走去。途中,张三走在队伍中间,忽见那些小衙役脑袋后面都剃着“蠢”字,于是心生好奇,叫住笨蛋,说:“劳驾,请问他们后脑勺上的都是些什么字啊?”笨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这也不知道吗?”他的神态更轻蔑了,“道德模范!”说完,便不再理会张三。
最终,张三入狱,王守仁却没出什么事,原因是衙役们进来抓人时,国子监中的所有学生和老师都同时想到要“格”“耳聋目盲”之理,便毫不犹豫地纷纷抛弃了听觉和视觉,因此,除衙役外,没有人知道王守仁在那天说过什么,如此就无法治他的罪。至于师生们的本来目的,当然不是这样,引笨蛋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本意是想用道德的力量帮助我们秉公执法,可是好心却办了错事”。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我可以简述一下此后发生的事情:
王守仁逃出北京后,潜心钻研心学,发展门徒,于16世纪初将心学发扬成为具有纯洁性的官方显学。
1580年,张三刑满释放,年龄未知,化名李贽,著述立论,宣扬心学和理学同样具有局限性。
1602年,张三再次以“文化犯”为名被捕入狱。
同年三月十五日,张三于狱中夺刀自刎,世传其享年76岁,实际年龄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