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男孩

                      一

      我和老葛,也就是葛之覃,上次见面是在2012年国庆。

      在那家人满为患的小饭店里聊到世界末日,老葛又一次扬起嘴角,圆圆的脸上现出坏坏的笑,说了声“bullshit”。

      我说:“狗屁就狗屁,你会说大不列颠文了不起啊?德行!赶紧把你这多年的臭毛病改改。不成我认识一心理医生,专业治装逼二十年,回头给你介绍介绍?”

      老葛说:“你自己臭毛病才多呢,还是我说一句你能顶九句。当年算命强给你取的外号‘一言九顶’真是巨合适。”

      我说:“这页翻篇吧。对了,你那跑运输的生意怎么样?”

      老葛说:“黄了。撞了人,两辆车全赔进去了,还欠人点钱。不说那些糟心事,我敬你,祝你明年考研成功。”

      喝完这顿酒我们又四年没有见面。上个月我搬家,翻出来一堆老照片,其中有好些我和葛之覃的合影,一下子将日历往回翻了4000多页,回到那段已经泛黄的时光。

                          二

      那一年超女红透了半边天,李宇春在《时代周刊》封面上摆出她酷酷的表情。我常常哼哼着周笔畅版的《解脱》和《爱我还是他》,并且跟后座数次探讨过一个深刻的问题,那就是笔笔和春春谁更帅。我的同桌葛之覃每每听到这里,总要扬起一边嘴角,说一声“bullshit”。

      老葛的听歌风格貌似就高大上多了。他总是在课间打开随身听,把一首首西域男孩塞进耳朵里。有时候他数学课上开小差,会在纸上写下一些歌名。

      我没办法完全看懂,问他写的啥。

      他一个一个指着说:“《不翼而飞》,《你鼓舞了我》,《我的爱人》……”

      老葛的英语分数从来没有低于140分。有一次他正看着一本英文书,我总算看懂了书名,大声说:“跟着风走。”

      他白了我一眼:“你丫别侮辱我耳朵了,这叫《飘》!”

      不过老葛侮辱我耳朵的时候也不少,他明目张胆地管余华的代表作叫《毁三观献血记》(《许三观卖血记》),把《大白鲸》叫《大白痴》。

      有一次我们聊起罗大佑,他说:“罗大佑有一首歌挺好听,叫《穿过你的黑袜的我的手》。”

      我说:“你那叫咸猪手,明明叫《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好吗?”

      数学是老葛心中永远的痛,正如英语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而英语是老葛学业巨轮上迎风飘扬的旗帜,正如语文之于我;我的数学和他的语文一样还过得去,我们的文综都不好不坏。所以我们之间往往我嘲笑你两次,你回敬我三回。当然了,文曲星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我俩考试的时候免不了愉快地合作。

                                  三

      高二暑假被高考这个刽子手生生砍掉了一半。马蜂建在暑假上课的第一天问我:“听说你和葛之覃吃了一下午饭?”

      我说:“一起吃个午饭有什么奇怪的?”

      马蜂建扶了扶他一千多度的眼镜(这眼镜就是马蜂建这个外号的由来),瞪大了本来就大的眼睛说:“听说那天你们在麦当劳从中午吃到黄昏,吃了整整一下午。”

      我说:“没那么夸张,不过我们确实在麦当劳坐了三四个钟头。”

      那天是期末考后放假的头一天,我正享受着早上的酣眠,老葛把我从被窝的怀抱里揪起来,说要请我去麦当劳。不才十分兴奋,跟着他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出去了。谁知道他在路边摊请我吃了锅边糊和油条,之后就往城外骑,说马上就去麦当劳。我一头雾水,麦当劳什么时候搬城外去了?

      骑了得有小半个钟头,我们到了翻滚着麦浪的金色海洋中。麦田一块块拼接,为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穿上富丽堂皇的金色皇袍。一道道宽宽窄窄的土路,仿佛皇袍上纵横交错的线。白鹭和麻雀们不时飞飞停停,像射程长短不一的炮弹。村落点缀在麦田中,是皇袍上绣的深深浅浅的图案。远山青翠,山上的碧绿、村落的浅灰和麦田的金黄组成一幅很美的画。有几个孩子在画中奔跑,奔跑在快乐的童年里。好像不需要麦田里的守望者,因为没有悬崖,没有危险,好像没有一切打扰平静生活的事物。

      老葛把车一停,叫我一起下了田。田里抬起好几顶草帽,露出了好几张笑脸。其中一张笑脸属于隔壁班的薛菲菲,她笑着说:“你真的来啦,呦,还带了个帮手。”

      老葛也笑了:“我带他来麦田当中劳动,简称麦当劳。”

      我一脑门子黑线,恨不得把老葛圆圆的脑袋当西瓜切开。

      田里有对皮肤黝黑笑容灿烂的夫妇,那是薛菲菲的父母,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们帮忙,说是怕累着我们。但经不住老葛一番软磨硬泡,他们也就点头了。

      我们一人一把镰刀,弯下腰开启收割模式。我没割过麦子,学着他们一手拦腰抓着麦子,一手握住镰刀使劲割。可速度就是比老葛慢,连薛菲菲都比我快,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渐渐移到了前头。更可恶的是我一脸汗气喘吁吁,他们却边割边谈笑,就像这点劳动并不影响体力和心情。

      等我快把1.25升的瓶子里的水喝干净了,整块田里的麦子终于都躺下了。看着我们一个上午的劳动成果,我心里还真有点小自豪。

      老葛死活不肯去薛菲菲家吃午饭,我们骑车回城。这次他真带我去了麦当劳。我们在麦当劳里吃午餐,因为特别饿,点了好多东西。我边吃边听老葛说他和薛菲菲的所谓友情,这一吃一听就是三个钟头。但是老葛这家伙不会抓重点,有五分之四的篇幅都在说薛菲菲在他心里有多美。不巧我们班上那个一周有五天宣布要减肥的猪猪霞也去麦当劳了,还是一点和四点各去了一次。所以那几天校园里传疯了,说我和老葛在麦当劳吃了一整个下午的饭。

                                      四

      假期里有一天我妈叫我去买菜,我在菜市场遇见老葛了。他在卖菜。整个市场几乎都是中年人在卖菜,他一个高中生在里面很显眼。我递过去的眼神里满是疑问,他只说了一句“帮我妈看的摊子。”

      后来老葛告诉我,他妈妈几年前查出患了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也就是渐冻症。从刚开始可以独自去卖菜,到需要人帮忙抬运,到目前只能坐在轮椅上看菜摊,过去了七年。老葛的父亲去世得早,这些年每天早晚摆摊收摊都靠老葛。但毕竟好心人不少,老葛家的菜总是卖得比别人好些。没有哪位菜贩会眼红,邻近摊子的菜贩还帮着推葛妈妈上厕所,看摊子。市场的环境总是有些潮湿阴暗,但这里从不缺少温暖和阳光。

      葛之覃和我一样,高考分数都刚过三本线。我选择复读,而老葛中断学业,去广东打工。后来听说,他攒了两年的钱,被人骗光了。

      回到云州老家,他只剩下东城的老房子和一辆摩托车,于是开始用摩托车载客。

      他告诉我,他的载客方法刚开始和别人一样,在一个点等客人或是大街小巷里找客人。后来他自己制作了很多卡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电话,24小时随叫随到。

      老城区的路小车进不去,有一天凌晨那里的一个老人家犯病,家里只有她和她媳妇,她媳妇打了老葛的电话,老葛将婆媳俩送到医院。经过婆媳的宣传,老葛在老城区的生意越来越好,空载率很小。老葛说,大街小巷就像是城市的血管,人们像血管里的氧气,自己就像这座城市血管里的红细胞,负责运送氧气。

      两年后老葛跟亲友借下几万,买了辆农用车跑运输。很快还清了外债,不久又买了第二辆车。不到一年,出事把人撞成重伤。此时他母亲已经去世了。老葛把车子和房子都卖了,又欠下几万块钱。

      2012年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如约来到,但末日的绝望似乎跟着老葛,如影随形。老葛去了遥远的英国打洋工。我想象着他操着一口娴熟的英语,跟英国人聊得起劲,不论是卖菜,当服务生,还是谈生意。

      有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老葛,觉得人这点烦恼无非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真正困难的人大多数在动用全部力量对付困难,而不是诉苦喝闷酒吼卡拉OK。

                                五

      回到2012年喝酒的那天。老葛说,高中毕业那年体检的时候,他拿着体检单,薛菲菲正好走在自己的前面,检疫站楼梯变成一个镜头的框,将她一袭白裙子的背影永远烙在他心里。

      老葛还说,他曾经骑着单车偷偷跟在薛菲菲的后面穿过一条条街巷,既怕被发现又怕跟丟。那距离好像自己一生中跟幸福的距离一样,看得见,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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