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怡 同人文
00
修斯医生在患者的病历停顿了下来,只消片刻,用康威施沃特钢笔在纸张上继续写字。深蓝色的墨水在质地良好的原木纸张上,浸润恰好。从他的办公桌正对面的窗户望出去,是伦敦一月份的节气,灰蒙蒙的雾,一幅深褐色的白日光景。街上行人少,有自行车铃铃经过的动静。门口处传来女人淡淡的声音,他的护士在同人礼貌地告别,接着门板响动,他知道,他的一位病人家属刚刚离开了。
01
沈思怡开车,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她和陆可约定好了十一点钟去接她,然后她们一起午餐。这是她们下半年在伦敦的第三次受孕检查,顺序上是陆可先查,她随后。这是这个月被订在了日历上的行程,陆可甚至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三个大圈,戳了五个点。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势头。街上人少,大约气温太低的原因,又或是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一直到今晨,积雪仍未扫净。路面湿滑,她的车几乎要空荡滑行。岔路口冷不丁飞出一辆单车,沈思怡一脚刹车垫下去,车仍旧朝前滑了半米,幸好单车灵巧地拐了车头,躲开了。沈思怡不得不重新聚起精神,汇入车流渐多的主路去。
前阵子,她们在她们伦敦的家里刚过完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因为她们在三年前的年末冲动闪婚的事,连年来生活家的陆主编休年假都休得格外心安理得理直气壮。那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想起来仍旧是乱糟糟的记忆,沈思怡心心念念的,她人生最好的好朋友陆可要和她伦敦的好朋友张芒喜结连理,她满心欢喜甚至斥重金送了陆可一只抽屉被拉出来的柜子。但是他们却没有结婚,简直是莫名其妙,她都做梦梦见他们结婚的场景了,一切都很不顺利。她在其中忙上忙下,生怕陆可嫁不出去,最后她为他们找到了结婚场地,就在生活家的办公室。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她看见陆可将婚戒套在了张芒的手上,但是张芒可能是一天之内胖了十斤,戒指套不上去,半中间就卡住了,给沈思怡急的吧,恨不得自己把手伸上去。一瞬间,陆可抬起头,看着她,眼眶通红,泫然欲泣,手还一直在套戒指,好像要把断掉的手指安回去。
然后。然后她就醒了,凌晨三点,她和陆可合住的房子。她好想给陆可发微信,宝贝,检查检查你的戒指是不是合寸。可又意识到这只是自己可笑的梦,他们肯定万事具备。于是又安心地闭上眼睛,然后再也睡不着觉。
那天早晨六点,上海冷冷的,没清醒。她迫不及待爬起来梳妆打扮。一切都收拾妥当,七点半,城市才慢悠悠天亮,沈思怡静静地坐着的身影,如神气沉止的山脉。可是婚礼不存在了。结婚的教堂,只有沈思怡如约而来,早晨十一点,怎么回事,都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打电话给陆可,电话关机了。沈思怡推开教堂门,坐在里面的陆可侧头,看见走进来一个人,日光打在她的背后,将她的身型用光描摹出一个形状,因而看不出正面的样子了。但陆可是不必的,很早开始,她就不必非要看清楚她的模样,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沈思怡气死了,在原地连转了两个圈。试图把出离愤怒的自己给转回来,陆可倒笑,一声寻常的打扮,照例那副温温软软的样子。像个猫咪,什么都烦恼都看在眼里,可又不会说人类的语言。沈思怡开始拨手机,但是陆可按住了她,看着神像说,这可能是天意吧,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怎么可能啊!沈思怡大惊小怪。她拨开陆可的手,按下电话。
结婚前一天,张芒说他不想继续这个婚礼了。这跟他想的结婚不一样,他认为彼此相爱踏入婚礼殿堂里的人,应该永远的一心一意对待彼此,他说服了很久,可是无法说服自己,看着沈思怡陆可,自己在中间却视而不理。那一刻,陆可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坐了下来。她甚至想到了成楠,假如成楠对她进行这样的质疑,她也许还有一丝冲动想去辩解,怎么可能啊。然后再在心里留个问句:怎么可能?但是现在是张芒在对她讲,她竟然一点想要解释的冲动都没有。她是这样,有时候假装多了,连自己都会忘记。就像她任凭自己把沈思怡丢在记忆海里游荡,而自己就如灯塔,时而巡灯探到,默默地凝望半天。
挺滑稽的,她其实不太忍心讲。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差点要和她结婚的男生,渗透在生活里,更像她的某种关系亲密的闺蜜,仅仅是,一种很纯粹的伙伴感。
婚礼暂停得很突然却又很流畅,他们互相通知朋友。破天荒的,连爸妈都没说什么,还在电话里问起沈思怡怎么想。就蛮奇怪,难道最该担心的不是你们的女儿吗?最后张芒问陆可,要不要通知思怡。陆可说我告诉她吧。张芒说,思怡她其实…陆可抬起头截断他问,什么。张芒愣了愣,随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说自己今晚要出门静一静,晚安。结果陆可也没立即告诉沈思怡,她知道她们明早会相见。
她不知道张芒说了些什么,破天荒让她没有骂朋友丢下她的另外一个好朋友。沈思怡愣在原地,好像神的旨意突然闯进心里,好像这一切给了她内心深处很深很深的欲望释放找了一个了不起的借口。一切都是天意,这不是她强求的,连上天都要她们在一起,沈思怡,再退,会被上天罚罪的。她蹲下来,抓住陆可的手,你真的很想嫁出去吗?
陆可低头看着她,笑眼弯弯的,又耷拉着嘴角。那样子,都不知道她是伤心啊,还是不伤心。
她就好像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光源一样,只消在那里,她知道她在那里,就能在心里感受到彻底的宽慰。沈思怡低下头,一秒,两秒,又抬起头,仰望着陆可,说,嫁我,行不行?
陆可退了退上半身。表情一瞬间收了起来,然后又翘起嘴角,看向别处,“沈思怡你别开玩笑行不行?”
我像在开玩笑吗?五官,声音都正经得不得了。
陆可仍旧看着别处,好像那藏有个童话。她不着一言,时间就在她们之间满怀恶趣味地逡巡。久到沈思怡以为这个世界正在慢慢离她而去。陆可终于视线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看了又看,目光一直抚摸着她的脸庞。
“你是认真的吗?”
沈思怡一瞬间几乎想起身就跑,她承受不了,那种坚定眼神的陆可。可是陆可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沈思怡,如果你是认真的,我会说yes的。
02
然后她们结婚,沈思怡翻箱倒柜找自己英国的护照,一个电话把被窝里睡得好好的零时区律师叫起来说自己要结婚。陆可揣上护照带上自己,两个人订最早的航班去伦敦,生活家知道主编今天原本结婚又没结成,理所当然的觉得老板应该在安慰主编。但他们不知道老板和主编去结婚了!在伦敦买戒指,买的竟然是她梦里看见的,陆可戴在张芒手中费老劲的一只,沈思怡内心简直震撼全家,Jesus,合着那是自己的!天啊,它啥都知道。然后她们回来挨罚,陆可的父母先是震惊,而后是担心,后来关心起英国的结婚证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能当回事吗。最后一家人开始商量起给她们在上海买房子的事,热火朝天的,好像结婚只是买房子这件事的附赠。沈思怡象征性给她爸打了个电话,没说两句挂了,表情可不算好,陆可拽着她手晃晃,改天我们还是亲自上门,看看你爸吧。沈思怡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低头凑近她漂亮又可爱的妻子,“我发现你进入角色是挺快嘛,说,是不是想当沈太太很久了?”
陆可翘着嘴角,摇头晃脑的,又像极了高中时那尾巴翘起来的样子。
她们在精致的私家老洋房花园里办了私密的婚礼。只邀请了亲朋好友,远在日本的关玥骂骂咧咧并赶回来: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她们放高中的相片,陆可讲沈思怡高中横刀夺她喜欢的蠢男孩。背后的荧幕上放的却是她们淋过的大雨,办过的杂志,分享过的生日,和哄过人的糖果。破掉的排球如今仍安静躺在那里,这是属于新娘陆可的心事,被所有人起哄式打趣。没人怀疑她们如此爱彼此,爱到她们的结合是让一切世俗惊骇都无话可说的,最顺理成章的事情。她们再一次交换戒指,说我愿意,说我爱你。那爱里面,包含有很不纯粹的爱情,但比爱情的广度多得多。然后她们被告知可以亲吻对方。陆可忽然别过头,甜甜地笑起来,脸红到耳根。沈思怡挠挠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身边围着的人们会心一笑,开始拍手给她们鼓掌。
她想到了她们伦敦结婚时的那个吻,其实是她们之间的初吻。结婚誓言宣完之后,沈思怡慢慢地凑近,陆可闭上眼睛,很近很近,仍旧没敢碰上去。陆可睁开眼,看见她的沈思怡漆黑的眼眸里全是闪烁的担忧。不知道停顿了多久,牧师说,你们在干嘛?陆可微不可闻地笑,弯弯的月牙眼,重新闭上,抓她领口借力,碰上去,偏嘴角的吻,都心跳得快要暂停。
后来那些属于她们之间第一次用另一层身份互动的悸动,慢慢被熟稔和窝心所替代。当她们赤裸相对之时,灵魂总是先她们一步,迫不及待地和对方身体里的另一半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是阔别重逢终于找到彼此,思念之情决堤泛滥,遍地洪水。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们天天沉在其中如溺水窒息一般至死疯狂。
一年后,她们不仅在上海买了房子,也在伦敦置办了一套,为了她们的工作和她们的生活,同时定居于中国上海和英国伦敦。因为这,上海的房子陆可家坚持要出大头,于是沈思怡很有眼色地交给了老人们去挑选,最后陆可拍板她们付后款就好。伦敦的房子她们自己去看,两个人抽时间在伦敦看房,一排排看过去,最后选择了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的西南偏郊区,那地方算是有名的学区房,她的妻子多年来热爱学习的学霸性质不变,不管她们的孩子将来是在哪里读书上学,沈思怡都隐约为将来到的她捏把汗。
“所以你上午去干吗啦?”陆可单手撑着脸颊说。她随意地挑着叉子,往嘴里漫不经心地送了一口面。做检查是蛮辛苦的一件事,虽然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是也容易让人产生倦怠感。当然说起倦怠感,也有可能是昨晚她们睡太晚。自从决定要孩子之后,她们坚持在手术的一个星期内每天做*,这是一种人类关于繁殖的传统信仰,她希望她们的孩子是她们爱的结晶。
沈思怡低着头,好像在发呆。陆可拿叉子轻磕了一下她的盘边,沈思怡抬起头,先致歉。
“你在想什么啊?”陆可问。沈思怡说,“我有点没睡好。我上午找了个地方坐着办公。”陆可凑近她坏笑道,“我叫你不要那么疯你不听吧,上了年纪的人,要惜神。”这就怪了,沈思怡喝了一口果汁咽下,道,“可是你昨晚明明不是这样要求的啊?”
喂!
她们自然而然学会了爱侣之间的那些调情并且乐此不疲。一开始沈思怡总是占尽上风谁叫她由小到大深谙此道,可是陆可的领悟力远出人意料,局面很快就从一边倒,变成了双方有来有往,都有本事叫对方无语凝噎,最后说不过就上手。
沈思怡笑着摸摸她的头发,问上午检查情况顺利吗?陆可说过程还蛮顺利的,就是不知道这一次的结果怎么样。沈思怡安慰她说这次一定没问题的,陆可抿嘴笑起来。沈思怡低头继续吃饭,她知道陆可想要一个孩子,她与她在很多方面有着不同,诸如对于家庭的憧憬感和使命感。所以当陆可向她征询起意见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她的请求,仅仅是为了让她的妻子开心,她知道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迟疑。
03
下午天气阴沉,气温又低得不像样子,天气预报上说凌晨的时候又会是一场大雪。陆可担忧起她们明天宴请朋友们的晚餐聚会不会受到影响。“假如天气实在太坏了,我们就通知她们取消掉。”沈思怡安慰道。那些朋友都是自己在伦敦的朋友,如今她们却和陆可投缘得要死,可能是搞文学和搞文学走大街上路过都能碰撞出某种共鸣,连沈思怡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她为什么会深交这么多文学气息的友人。陆可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她一年难得和这些朋友见上几面,但每次她们的交谈总是深切而火花四溅,为此陆可甚至有了崭新的念头想要申请伦敦的硕士继续深造,但这个计划聊起时得到了沈思怡喜忧参半的中立表态。眼下她恹恹的,还准备去市立图书馆阅读,有好几本国内找不到的书她想趁假期在伦敦读完,沈思怡望了望窗外阴沉的天气,伸手拦住了她道,“改天去吧宝贝,先回家休息,你看起来很累。”陆可老大不情愿地哎一声,但是沈思怡知道她这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因为她确实看起来状态不算太妙。驱车回家,路上经过超市想到家里食材不太够,沈思怡拦住陆可要解安全带的手让她在车里等自己,她不想让陆可去外面受冻,变得再累一些。车里暖气充足,沈思怡推开车门吸吸鼻子,不多时那消瘦又挺拔的背影在陆可的视线里一直被追随。直到消失不见,她才低下头看看国内的工作和新闻。
她们结婚时,中国生活家正从伦敦生活家艰难独立出来。苦到什么地步,先是此举激起了伦敦总部强烈反弹,要求他们立即停掉生活家的所有商标,版权,广告商,供应商服务,渠道共享,生活家的所有资源她们将无权再享用,几乎到了下期天窗,无限停刊的地步。那阵全部中高层关在会议室开会,商讨是剥离的策略是和总部谈判分股经营,还是买断生活家在中国地区的代理权。后来沈思怡说总部诸多资源其实可以很好利用,陆可说生活家代表的品牌质感,在纸媒衰退的中国内地仍旧是有价值的。两厢叠加,她们很快确认策略和总部谈判分股经营,又是昏天黑地的设计架构。那时陆可就意识到沈思怡的商业头脑,已经在某一种高度之上了。一个月时间内,她们找来事务所合作,楼上办公室好几天的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楼下办公室陆可带领团队超前完成两期内容储备,重新确认国内供应商备选,分销渠道以及发行版权事宜,为这场战斗兜好最后的底。最后她们前去伦敦谈判,沈思怡以自负盈亏+年度版税缴纳+年终持股分红,换来了中国生活家对生活家总部资源的继续全部共享自由选择权利,及,企业经营和内容运营上的全面独立。然后是一山攀完见一山。独立之后,接着供应链销售链的整合,这是她们独立的初衷之一,能够使生活家摆脱英国总部不合时宜的各种束缚,在中国内地因地制宜成长得更加茁壮。
活下去成了重中之重。沈思怡构想了一种新的杂志商业模式,那就是在制作纸质的购物指南册的基础上,在电子版杂志上做相应关联,与电商平台合作直接为商品引流跳转,将杂志作为某一销售渠道而不再为单纯的广告平台。为这全体生活家工作人员目睹了他们的出版人和总编辑在二楼办公室热吵冷战了一个礼拜,不过倒也不稀奇,眼熟,都看过。夜里沈思怡给陆可端水泡脚,还在试图说孩子活下去最重要。陆可把沈思怡的脚抓起来按进烫皮肤的热水里,看她的妻子灵动的五官全部皱起。陆可说,内容亦是纯粹的,才会有touch到的消费忠诚。风格永流传!沈思怡把脚从水里抬起。最后各退一步,纸质购物指南册保留,电子杂志跳转电商版面不行,生活家单独打造一个独立电子商城来承接一系列商业。
两个人在上海闷头干了三年,才把生活家重新扶回轨道且观今年有了不小的起色。在稳步的上升时期,迈入30岁关卡的陆主编,对于人生又有了新的计划。今年秋天的时候,她们拎着东西去看望沈思怡的爸爸。两父女在书房里聊天,门也没关,陆可在厨房帮阿姨打下手也很难听不见动响。她爸爸要沈思怡下个月就进公司接管青峰电器,沈思怡再等等。爸爸说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沈思怡说你有点耐心好吗。爸爸说你不会最后是想跑吧。沈思怡说你以为我是你啊。老头上了年纪气得哼哼唧唧,说你不要我就从你们生活家撤资,沈思怡说你撤,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陆可适时端着果盘进去。两个人又闭下嘴来。撤资是不能撤资的,杂志社各项工作都在稳步推进,沈思怡当初肯接受青峰的资金,其实就已经心里做好准备。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陆可到底心疼她为了生活家折弯了腰。
一出门就被来自海面的,零下好十好几度的西北风一阵吹,沈思怡穿着羊毛的长大衣下摆都被吹得扬起来,她抱着纸袋子,手里还捏着一杯热饮,噔噔噔一路小跑,地上还有未化完的雪和冰,蹑手蹑脚的,搞笑的不得了。陆可放下手机,手撑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朝自己欢快地飞奔过来,她热爱这个样子的沈思怡,热烈又单纯,就像她们年少从未分开过的时光一直延展。一个已经强大到可以冷静地和世界握手的她,只在自己面前脆弱或是傻气。
在车门口抖一抖寒气,沈思怡拉开车门钻进来,一边叫着冷死了,一边把一杯热可可递到陆可面前。那是陆可在伦敦最喜欢的可可饮料,味道浓郁甘醇,只有这家超市在卖。陆可抿嘴笑,冲沈思怡勾勾手,沈思怡不明所以凑过去,陆可把饮料杯子放在车子的水杯位置,用那只手缠着沈思怡脖子凑上去吻。她的唇在冰冷的天气里被冻得像一只冰镇过的樱桃,沁爽冰甜的味道在冬季格外的美味,张开嘴时候,陆可用自己温度覆盖上去,沈思怡闭上眼睛加深了这个又凉又温的吻。到挂挡时沈思怡还在舔嘴唇似笑非笑道干吗这样,愉悦感在天灵盖开花,始作俑者倒没事似的慢条斯理品尝起她的可可。余光里看得人愣是猫抓似的挠心。
04
下午三点堆在门口的食材,到近七点才被人想起来收拾。沈思怡半个背都在被子外面,床上滚来滚去地叫老婆我饿。陆可把居家的衣服穿好,理理头发,拾起床上的枕头就朝沈思怡扔过去,鹅了一声便咽气的沈思怡躬身侧躺在床的一边没了动静。窗外的傍晚已然是墨色,伦敦的十二月天黑得很早,屋内暖意却很十足,客厅的壁炉内一直烧着,整个房间暗黄色的暖意,陆可光脚踩在绒毛的地毯上,一路走,一路捡起衣服。她简单煮中国带来的水饺,一边归置着下午买来的食物。结婚之后,沈思怡变得居家了很多,起码知道老婆要做什么菜而自己要买什么材料,不可谓不有了质的飞跃。她脑中简单地过着明日要做的菜式,还得惦记着好几位朋友的食物过敏。拉开顶层柜子取大酒杯时,手倒意外摸到个冰凉光滑的东西,陆可踮起脚,努力探身摸了摸,手指勾下来发觉是个手铐。一个手铐,怎么会出现在家里的柜子里。她眼珠转了转,表情变得又古怪又难为情。
沈思怡这个变态。
两盘水饺端上木桌,陆可叫沈思怡起来吃饭。人飘着个睡袍就出来了,长身玉立地走近,慵懒靠坐在饭桌椅子上,陆可说,手伸出来。沈思怡把手伸出来,陆可说左手,沈思怡半耷拉着眼皮又换成了左手。咔,一个干脆利落的圆金属铐上,沈思怡一动不动,就眼睛睁得啾圆。一转眼陆可把自己的右手也戴上,两个人手铐手的两条臂放桌上。
陆可左手拾起筷子,轻飘飘地说,“手铐放在厨房里,想来是吃饭用的。挺好,那就吃饭的时候用。”说罢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起来吹,吹了半晌都没见沈思怡说句话,她抬起头去看,发觉她正眸色很深地盯着她。当然不是沈思怡惯常那种不正经,又不似她生气时那样僵硬。一种陆可感到久违的审视神态。还没等陆可开口说话,沈思怡晃了晃手铐笑道,“好有情趣我的老婆。”她说完忍不住始哈哈大笑,越晃越笑得欢。陆可把手上的饺子塞她嘴里让她安静点,沈思怡摇头晃脑开始嚼嚼嚼,整个一欢快的小疯子状态。饭后洗碗要解手铐,沈思怡说坏了没有钥匙呀。陆可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少来,下次再让她看见沈思怡搞这种恶趣味,她就把她拷在家里关上一天!手铐解开,沈思怡半侧头好奇道,“原来你对我是这种感情吗?”陆可给她套围裙差点没想把她勒死。
闹腾腾的晚间八九点过了,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各干各的。和陆可的父母通完电话之后,沈思怡有点泛起困意,她打了个哈欠,垂下头把下巴抵在正在她怀中翻书页的妻子的头顶上。一阵熟悉的香味袭来鼻尖,陆可身上好闻的味道总是让沈思怡感到沉溺与安然。她伸出手把住陆可扶着书本的手,然后漫不经心地念纸张上的英文。下方传来陆可软软的一声干吗啦。
沈思怡念英文时的声线与中文时不太相似,有种很锐利的性感,陆可没有打断她,随着她的阅读又重新把文字看了一遍。念完一页沈思怡怪道,“所以这个女孩是在聚会上和这个女人的丈夫在调情吗?”
陆可皱着眉,理是这么个理。怎么从沈思怡叭叭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背德感拉满。“天呐,你都在看什么书,这不会是你的什么出轨暗示吧!”沈思怡话音刚落迎来陆可反手一捏,直接上脸掐得生疼。“这是近年来新锐作家萨利的旧书。”陆可解释道。沈思怡张大嘴揉揉自己的脸道:“哦我听说过。伦敦出版界的朋友为她出过书。”陆可歪头在沈思怡下巴说,“真的吗,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采编她。我喜欢她笔下的女主角,总是有种冷淡的迷茫感。”
冷淡的迷茫感。沈思怡重复了一下。
“宝贝,要是有一天我出轨了你会原谅我吗?”
“啊?”陆可下意识侧头,想看看沈思怡的表情。但是脖子扭转已经到最大程度了,她索性放弃了,不看也罢,沈思怡只是脑袋抽风又在假设性开启话题罢了。谁知这家伙越说越起劲,晃了晃陆可说,“也不是出轨,就是我要是做了什么让你很伤心的事,你还会理我吗?”陆可着实感觉到自己脸部抽搐了几下。
“诶你不要沉默,你认真想想这个问题嘛。”
陆可枕着沈思怡的肚子不可思议道,“我没有理你吗?”
“啊,哈哈。”十好几年的事,沈思怡碰碰鼻子,“我的意思,也不是,就是不是作为朋友之间,你看我们关系现在也不一样。要是作为老婆我做了让你很伤心的事…”
“沈思怡你不要太过份哈。”陆可打断她。
“只是一种假设,假设。”
“我才不告诉你。”陆可重新投入阅读,翻过一页书籍。沈思怡拖长尾音嗯了一声,又抓着陆可晃了晃说为什么,为什么啊。陆可被晃得烦了,起身离开沈思怡的怀抱,穿起拖鞋走开。这是她们不仅在婚姻生活更是在年少相处时,就早已熟悉的,对方的情绪节点变换。沈思怡沉陷入柔软的沙发,天花板告诉她不要再胡闹下去。
05
口无遮拦的后果是晨4:40做噩梦清醒。近来睡眠不好,真也是雪上加霜。
她梦见陆可抱着她们未见过面的孩子,被她用手铐铐在床边,房子起火了,她怎么都找不到钥匙,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消失在火海里。睁开眼吸了好大一口氧气,心还是咚咚咚得像是要跳出来,一摸脸,干涩的泪迹。陆可的手放在她的肩头,脑袋挨在她的怀中。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气息不稳,半梦半醒的,还拿手给她抚了抚。沈思怡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想离开。轻轻把手从妻子的肩膀下方抽出来,掀开被子,脚踩在了地板上。她的胸腔中有一股愤怒,冲到厨房里取下那副被她交易回来的手铐,甩进垃圾桶里。似乎狠狠甩掉远远不够,她端起垃圾桶,打开房门。屋外正在下雪,洋洋洒洒的,无声无息。天边有一丝极暗红的线,层层叠叠之上一些红褐色,沈思怡双手垂立站在台阶前,拽着垃圾桶的手背冻得不自觉颤抖。她的愤怒仅仅在须臾的时光里坍塌掉,变为了无边际的悲伤,如同此刻天空的浓郁至极的暗蓝。克制不住的眼泪温温热地从眼角滑下来,只有一棵树静静地看着。
晨5:30。一切如常,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在了电脑。房子仅仅亮着小壁灯和她的电脑屏幕,一方冷荧的光亮把她苍白的小巧的脸庞映照得如同机械一样。她有很长很长时间的躁郁症,十余年间,断断续续,好好糟糟,曾几何时一个人自弃,会酗酒,会一口气抽掉一包烟,会滥情,甚至会割开自己的手腕,看鲜血横流。越洋邮件发来时,她心中摧枯拉朽的巴别塔,不知道为何,她就是觉得她会失望。找心理医生,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嫌难吃停掉,硬扛。然后工作,汇入平凡的人群,学习,社交。她不能让她失望,也不想靠近她。回国,一砖一瓦重建心中塔。如人仰视光,宁肯平行线一般和她赛跑,她恋爱她就恋爱,她结婚她也要结婚,放弃了交叉的拥有感。她不敢上前,恐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洞张着血盆大口,无论怎样的幸福,不管何种的灿烂,最终都会被吸进去,吐出来一团黑色的黏糊的残渣。然后,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爱她。她们结婚了。沈思怡人生的一切爱欲纠葛,都在一瞬间飞升了,闪着金光,至今晃眼地看不清真相。她总觉得她的惩罚总有一天会到来,她的人生一定最终会接受什么正义的审判。得到的一切,什么都毁掉。越是幸福到最后,被剥夺得就越多。她总想未雨绸缪,卷起些什么逃跑。一点点幸福会不会就够了,太满,太贪心,什么都不剩下。
晨6点,浏览青峰电器Q4的报表。公司里所有人都在传接班人的到来,她妥协了。妥协万岁。放弃一些失去意义的抵触情绪,忘记是哪一天了,她全身毛孔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觉得终有一天,会和她的爸爸,走在同一条路上,无非步他后尘。卧室里传来细微的响动,陆可没摸到沈思怡,醒了过来,正巧中国的加班电话到,生活家那边一定是出现了难搞的事情才会让首席编辑不惜冒着被BOSS也就是她暗杀的危险,打完全不考虑时差的电话吵醒主编的美梦。卧室内,陆可睡意惺忪的声音听起来小小的,干哑,但极为镇定有力量。于是沈思怡知道根本不需要自己来出马。她的轨迹一向是线性的,成长的脉络如此清晰又强盛。她聪慧有情的爱人不仅至纯至性,更宝贵的是她如此强大稳定的生命内核,和缓,像生命力的水滴汇成的河流,不干涸,不枯萎,静静流淌,上善至此。她毫不怀疑她的人生没有自己也会过得很好。
电话挂掉,人从卧室走出来。陆可把额前的发丝拨去脑后,揉了揉,道,“你失眠吗宝贝?”
沈思怡闻言,抬起头,冲陆可虚浮地笑笑。那副脆弱让人心疼的样子,陆可蹙着眉走过来,怪她精神不好还在饮咖啡。说罢要去给她煮热牛奶,沈思怡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一内扣就把她牵到自己的腿上坐着。陆可呆了一呆,环住她脖子蹭蹭,“生活家,主版内容没通过审核。”沈思怡淡淡嗯一声,“都写什么了?”陆可在她颈窝发出呼呼的声音,“中国第二性。”沈思怡目不转睛地笑出声,“真有你的。”
“在看什么呢?”陆可才注意到沈思怡专注浏览的内容,她看了几行,抬起头望着沈思怡的下巴,“你准备去青峰了?”沈思怡又嗯了一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没看见妻子眼中的思考。最后一件事了,她未告诉对方。她一直觉得她的生命,不纯粹,不属于自己。带有什么原始的功利性,像是要燃烧,就是要愤怒。所有人都惊叹绚烂,好像只有自己看见,一颗陨石的下场。
晨6:30,怀中人猫似的呼吸起伏。沈思怡弯腰,手从陆可的膝盖窝穿过,又醒了,拽着她陪她睡觉。沈思怡说好,抱着她走向卧室。
06
今年夏季时,她们还在上海为工作奔忙。到夜晚时,才有时间过日子。相拥平复时,陆可的心情一下变得很难耐,就那样萌生想和沈思怡要一个小孩的想法。也许是想开启某种新阶段了,时间也正正好,但那更像是附着的借口。还是静夜情*大,是她对眼前抱着的这个人,产生了更深一层的,还不够的,她都觉得很难去形容的占有欲望。提出征询之前设想,假如她的另一半出现任何一丁点迟疑,她都绝不会勉强,她是个很不喜欢勉强的人,对沈思怡,更甚至多有一份忧虑。但沈思怡,就是没有出现任何一丝迟疑。她从前知她放浪形骸,以为文化影响。这是误解。后知英伦风格纤细得不行,怎么怎么都不像沈思怡。阔别九年,再回到她身边,幼稚不正经是偶尔,理性光芒是寻常。她却老记着那个,小时候,一言不合就想和世界斗殴的女孩子。不过也还好。陆可有时遇事还想逮着什么东西问个究竟,但她不想,不想去猜测和追问为什么沈思怡和从前看起来变化很多。也许生活不曾放过沈思怡那九年当中的任何一处细节,如今来看,却总是提醒着陆可对她的内心深处的怜惜和不知名具的歉意。
一夜雪,换来伦敦交通小半日瘫痪。朋友间午餐的聚会变为晚餐,晚餐再看情况。沈思怡趴在被窝里深眠,长睫毛的阴影打在眼皮下方,稚嫩得像个婴孩。陆可起身尽量不打搅到夜里失眠的人,近来日观她神色怠倦,陆可俯身早安吻时决定今晚要比她晚睡一点。给自己做早餐时发觉厨房的垃圾不见了,这沈思怡,失个眠还倒上了垃圾,客厅的又不倒,怎么想的都。两片面包夹鸡肉和番茄,伦敦西郊的晨光总是冷淡,一杯拿铁,不与它计较那些。邻居在铲雪,邻居的小孩在雪地上闹。陆可坐在落地窗前,踮着脚静静地观看。假如是她们的孩子,应该有一日也会出现这样的场景。那孩子最好像沈思怡的大部分,明睿,果断又坚毅。一点点柔和和乐观主义像自己就好啦。因为中国哲学会讲过刚则折,她可不希望她们的孩子有朝一日被什么掰折,就像她如今也会担心沈思怡的过于刚直。如果还还可以选择,嘴巴可以像自己,眼睛像沈思怡,假如鼻子要像沈思怡,头发务必像自己!她喜欢小孩,更想要看到她们之间相互成就的了不起,那个有着她和沈思怡心血的,她们共同完成的,奇迹,它将有自己的生命,它也将继承她们一生的爱意,这是作为她出生的交换,不能说不行。
知朝前看,亦知回望。陆可的视线正直而温厚。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傻傻的,但,也是有人曾称赞过大巧若拙的。她相信无论沈思怡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有她真实的样子。
一觉睡到不知时日,不知道自己能够困成这样。卧室窗帘避光性很好,沈思怡起床拉开,天…天快黑了?!她她她,她拿起手机一看,又扔掉,着急打开卧室门,嚯这欢声笑语。陆可正被一众朋友们环绕着,围坐在客厅的中央笑谈,他们盘腿而坐,纷纷朝她投来怜悯的目光。尤其陆可盯了她一眼,沈思怡手忙脚乱扒着墙壁滚回卧室换了身正经衣服。再出门时,一身套头衫配长裙,看起来文艺十足,够与这一室掉书袋的人文气质相衬。陆可换用英文对她吩咐去厨房洗一下蔬菜。沈思怡怪声怪调地回了一声yes?后来是烹饪时间,两个人在厨房里斗嘴,沈思怡怪陆可不叫醒她,陆可气笑了说你是狗吧。沈思怡还不死心,回了一句狗怎么你了。陆可把一盘灌汤包放进蒸锅里冷笑,“不然怎么咬吕洞宾!”沈思怡还搅着土豆泥呢,顿时龇牙咧嘴,好家伙更像狗了。
至七点,吃饭时,朋友端着酒杯先敬她们一杯。感谢她们在圣诞节前夕总是愿意和大家相聚。沈思怡指着陆可说谢她谢她,忙不迭地甩锅之嫌。陆可说感谢我们每个人,用伟大的友谊战胜了天气。今年大家都不错的样子,有人跳槽换了份更不错的工作,有人办出了自己的刊物,有人拿到了研究生的录取单,陆可表示好生羡慕。有人结婚了,不过丈夫没有跟来。还有人出了自己的新书,沈思怡揶揄他,那个故事中的其中一个角色看起来像是我啊。陆可低头用英文憋笑道,“自信点,把像去掉。”全部人听见都笑了,两年前他曾向沈思怡告过白,尴尬的是陆可也在旁边,真以为是好闺蜜。他们关心起她们的造人大计,陆可说这一次的,就差过两日沈思怡去检查。一定会成功的,友人们说。陆可满怀感激说谢谢。有人嘲笑沈思怡,小家伙一旦到访,See可能完全家庭地位不保。
没等陆可回应,沈思怡立马有反应:我担心啊,我太担心了。陆可现在就已经开始看育儿书了!叫她都不理我!
陆可闭眼又睁开,不要那么夸张好吗?
沈思怡抓住她的手,我认真的,她要是和我抢你,我不会看在她小的份上让步的。真的,你不能被她抢走,我会疯掉。
陆可笑眼弯弯的,那可是你女儿哦。
我不管,我只认老婆。什么女儿不女儿。说完八爪鱼似的手缠上陆可。陆可噢了一声,众人活生生看了出闹剧。沈思怡这个人幼稚起来无边无际的。
后来话题又变成了时政,环境,行业,哲学,文学与艺术。陆可可以与任何一个话题相谈甚欢,这种时候的陆可往往不是寻常的陆可,宛如有光芒的智慧女神。沈思怡在一旁从不嫉妒,只撑着下巴爱她的侧脸。有人说我们别谈主义了!酒瓶空了,夜渐渐深了。他们起身告辞,沈思怡和陆可出门去送。公交的公交,叫车的叫车,还有的步行去地铁站。是一个女孩,她们跟着走去了地铁站,然后折返。手牵手步在街区,家家户户圣诞节的气氛都浓郁起来。两个人踩着对方湿漉漉的影子,呼出一团团白气。陆可说她有点想爸妈了,沈思怡说我也是。陆可又嗔怪,你倒是想啊,我爸妈拿你当亲女儿呢!沈思怡含混笑起来,说明明是女婿。去年的圣诞节她们不在上海也不在英国。在世界其他地方过二人世界,那时还没有生出要孩子的打算,状态又疯又简。看来生孩子总也是有好有坏的事。沈思怡说,“要不今年,回上海过圣诞?”陆可回说不必要,等你做完检查,第二日就是平安夜。不差一两天的,好好休息。沈思怡没再说话,仔细牵着她过一处水洼。
07
如果非要问陆可那场神迹降临般的求婚是如何答应下来的。她想她会回答称,太顺口了,拜托,那可是沈思怡啊。那语气,毫无逻辑,就只是活像捡到了什么女明星似的宝贝。再问下去,就是啊陆可小姐,那不是你人生中最要好的朋友吗,你在想什么呢。她就会沉底下来,认真想想似的沉默一会儿,然后说,她本来就是,我才想答应的那个。也许她会对大家坦白,有时候她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需要什么人来提醒。如果沈思怡一直不出现,她就会一直不忘记,也不想起。假如她不言明,她也可以顺着她的意思走下去,她希望她好,无论是哪种形式,要她配合些什么东西,关于爱沈思怡这件事,对自己而言没有形状。从前因为太早,没长成形就被冰封起来,如今是因为太长远,如呼吸来回,如血液循环,不必捕捉某个时刻,成了毫无知觉的每个瞬间。
阴天,灰暗得要死。这样的天气和氛围里人很难不感到郁闷,就算一点点红帽绿树,也足够带给人欢欣。早餐也没吃,沈思怡空腹去医院做检查。陆可自然要陪她去,沈思怡说等着她回来吃午餐就好,天气又不好。那番坚持的样子。沈思怡张圆了手臂说等自己回来时买一棵大的圣诞树!要把它上面挂满装饰品!陆可尊重她的意思,笑着回称也不用太大,就她们俩人过不要太浮夸。然后拥抱,目送沈思怡的车走远,陆可想让自己心无杂念,决定整理整理庭院。小庭院的角落里,有一棵她们手植的苹果树,是结婚一周年时沈思怡送她的结婚周年礼物,两年时间,还跟小树伢子一样,如今被雪欺负得抬不起头,陆可全身的防寒装备,带着厚手套的手一拨,大块的白雪纷纷掉下来。人家吧,都送贵重的金属,沈思怡送她一颗种子。还夸张道,咱可不是那庸俗的人!陆可虽触动然还是想提醒她设计背后的理念也并非全然庸俗。沈思怡伸手抱住她,没给她絮叨的机会。有人希望爱情不变,她们唯愿爱情慢长,结果,等某个秋天,还可以摘下来,洗一洗,吃了。好吧,其实,是她们那时没钱。买房子的,还房贷的,还在妻妻俩联手肝事业,事业还生死未卜。
陆可又回忆起沈思怡那阵时间的失眠,格外严重。整夜整夜的,到了一种陆可差点拉她去医院的地步。但没去,犟得要死,陆可没法子就和她晚上一起看电影,她们把老电影一部部翻出来看,评论,争论,感叹。看到整个上海城悄无声息,看到她不知不觉地睡在沈思怡怀里,睡着还能感觉到她吻了吻自己。失眠这种事,你不拿它当个事,它也就不拿你当个事,打个照面,哈哈一阵子,又能缓过来。沈思怡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挨挨不也就过去了。
简单地铲完了雪,回到屋内。脱下厚重的衣物,得以清爽起来。陆可坐回书房的书桌前,电脑桌面上有她准备的研究生申请材料,提交日期就截止在圣诞节前,她架上眼镜复核一遍,再修改撰写的介绍。好几个小时,给沈思怡去了一个电话,问她晚餐想吃什么口味的派,对方说她正在买圣诞树。她想等晚上沈思怡回来再最终确认一遍这件事。挂下电话,她原本平整的,叫劳作掩盖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有些疑虑。
08
平安夜天上下起雪,还有比这更书面的场景吗?她们分享完一顿很棒的晚餐,陆可总是在烹饪上学什么像什么样子。可惜沈思怡因为腹部持续的不适而吃得不多。壁炉烧得很旺,陆可靠近弯腰,再调了调,把滑落的耳发别在耳后。温暖闪烁的火光映照着整个房间,甚至渗透到外面静悄悄的冰天雪地里,再晚点她们就又可以目睹没有圣诞老人的凌点到来。现实世界,有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好在她们还有彼此送出祝福。她冲了热饮放在沈思怡的手边,后者正在蜷缩在沙发上,盖着毯子假眠。她们定了后天的票回上海,圣诞一过,意味着她们的假日也就结束,还得回中国陪老人家过元旦,然后开启新一年的工作。陆可坐回沈思怡身边,摸摸她的脸,“这位宝贝,是谁害你在平安夜还这么可怜?啊,会是我吗?”
沈思怡抬起眼皮,注视着她,淡淡地笑道,“就是你啊,要怎么补偿?”
陆可微不可见地愣了愣,奶白的脸庞在暖黄的光映照下,特别柔美静谧,片刻又在之上抿起一丝笑意,“你、能行吗?”沈思怡笑了,真的是…把头埋进毯子里暗嚎了一句,“陆——可!”
猫猫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好啦好啦地顺毛,俯身过去亲亲她,趴在沈思怡心口问,是不是最近在失眠,沈思怡嗯了声,时差吧。陆可说你回上海可怎么办,一时差未平,一时差又来。沈思怡从毯子里伸出指尖点点她的脸,也许我回上海就好了,这叫负负得正。陆可面部表情迷惑,说,总之是,这些情况好像我都体验得比较淡。沈思怡说你这种人类才可怕。陆可迷惑加深,啊?
沈思怡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对了,我回去就要逐步去青峰了。可能不经常出现在生活家。”
陆可也道,“我上次跟你讲的我申请研究生的事,我已经准备好材料了。”
沈思怡眼眸朝下盯着她,“你真的这么决定?那你…?”
陆可,“生活家现在一切都在轨道上。现在离开,也蛮放心的。至于英国这边,我会看着办。到时候备孕,上学…你可能才去公司会比较忙。”陆可把脑袋歪在一边,“不过应该还可以,我们在伦敦有不少朋友,别担心。”
沈思怡说那能不担心吗。怎么,好像,你的行动总是这么快呢?
陆可可爱道,“是在夸我吗?”
“要不还是缓一缓吧,我没有阻止你的意思。就是,要么生孩子回上海生,爸妈都在。要么就暂停生孩子,先把书念了。”
“这些问题就是可以解决的,爸妈到时候辛苦她们过来一趟。你也会在啊。”
“啊。”沈思怡掩面。
“你干吗呀。”陆可摇她手臂嗔怪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之前跟你讲过的,我打算让孩子就在英国接受基础教育,等她上了初中再考虑回国。这样一来就会在英国留好长一段时间。这个时间拿来读研不是正好嘛。”
“腹痛。”沈思怡五官皱起来。
壁炉的火燃过劲,火苗黯淡了下来。陆可松开沈思怡,起身去厨房重新给她换了杯热水放在矮柜上,然后踩着棉拖鞋,静静地去了书房。沈思怡闭上眼睛再次进入假寐。两人的话头结尾是,你是其实不想生孩子吗?一人回称不是。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抗拒,是出了什么事吗?
也许是因为我要去新公司上班了,会很忙。不放心你。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去青峰呢?
然后两个人都不想说话了。
09
回了上海,一切遁入寻常的洪流。上海迎来元旦新年的降温,一阵风过来,路上人人瑟缩。可能这俩从伦敦回来的表示还好。办公室,家中,处处都是空调暖风,干燥且闷,只剩下狂喝水,代谢。她们对那日的话没再提起,如常地过着生活。不过陆可仍旧投出了自己的申请材料,时不我待,更何况就根本不一定能被筛过,还是行动了再发梦。元旦那几天全国放假,她们回爸妈家看老人。陆可如寻常般神色说着她们的计划和安排,长辈们只说她们要好好的。房间里陆可对沈思怡讲,觉得爸爸妈妈好像老了许多,明明去年都不是这样子。沈思怡听罢,从窗边行过去,抱抱她感性的妻子。陆可说你也给你爸打个电话吧。沈思怡回说他好着呢,儿子老婆都在。陆可被她语气逗笑,扒扒她说,“没事,你的老婆也在。”沈思怡笑,心想那还是差个小孩,转念到,陆可在吃饭时好像没有再对她的爸妈提起生小孩的计划。
元旦放了多少小时,沈思怡就工作了起码它的三分之二,那样子,大有工作狂的趋势,她处理事情时已逐成气势不怒自威,好像天生就带有这种气质,又和在生活家里不太相似,让人后知后觉地思考起她是不是为了什么敛去过什么,是有意地克制。因为逐步交接的事项,陆可还是拾掇她回了她爹那儿。一桌5个人吃中饭,幸好还有个叶舟说话。席间阿姨问陆可说小可你们备孕一切还顺利吗?气氛不可谓不奇怪。可能对于叶青峰这种自我惯了的还上了年纪的人,去接受这种新事还是吃力。一阵咳嗽。陆可好脾气地笑道,在等结果。希望一切都好。
饭后沈思怡就被叶青峰叫去了书房。这一次俩人倒是关上了门,沈思怡拿那半只眼睛看着她爸爸。自想退下来,这老头看着就老多了,想起昨天陆可说的话。难道当爹妈的苍老都总是那么一瞬间的吗?沈思怡坐下来,在办公桌的对面。叶青峰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放在她面前。
沈思怡视线跃过去一瞧,好家伙遗嘱。她惊讶道,没事吧,生病了?叶青峰没好气,你能盼你老子点好吗?沈思怡没忍住笑。伸手拈起那遗嘱一看,叶青峰说,这东西已经做好公证了。青峰电器他51%的股份将30%转给沈思怡,剩余的21%会留给他现在的儿子和老婆。至于他名下的动产不动产,国内的房子车子钱就留给叶舟和他的现任妻子。海外投资的种植园和酒庄,还有几块买来放着的地,就留给沈思怡。
沈思怡一边看一边评价,“不错,看起来我是占了一些便宜啊。”
“我知道很多事说什么都晚了。算我对你的一点补偿。你把青峰好好搞下去,以后,等我不在了,也…”
沈思怡冷静的目光从纸张上移过去,盯着她爸爸皱褶的脸观一观。
“你也不要太为难你阿姨和弟弟。”叶青峰无奈地说到。他看沈思怡完全就像看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实在让人无从说起。沈思怡嗯一声,换一口气。不置可否道,“我没问题啊,不过你得先告诉你老婆那时最好不要拿着手里的本钱和我唱对台。到时候吃亏的是你的心血。”沈思怡把纸张放在桌面还回去,“收起来吧,我希望你健康。”
割裂又努力想要聚合在一起的家宴。晚饭过后她们起身告辞,出门时天上在飘水雪,在暖黄静谧的院落灯照耀下,纷纷洒洒地落下来。下台阶时陆可仰头,忍不住拿手接了一片,顷刻化成水。沈思怡笑话她伦敦没看够呢,陆可说那,氛围不同。两个人手牵手藏在口袋里。沈思怡晚饭抿了一点点酒,把车交由陆可来开。她们开出车库,那座属于别人家团圆又幸福的大房子远离了。车汇入主路街灯晃影的时候,沈思怡手肘撑在车窗边,目光沉止地盯着前方。
“还好吗?跟你爸爸。”陆可趁着看右侧视镜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沈思怡眨了眨眼睛,笑了笑,“你说,我看起来像个很狠的人吗?”陆可表情大动,盯着前方。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圆啾啾的。好像在说拜托你在开什么玩笑。“没有吧。”陆可古怪地微笑道。
“那还得是你看来。”沈思怡还蛮得意的。陆可问她,怎么了?沈思怡头手不动地回道,我爸,给我看财产分配,怕我以后对付他老婆孩子。
“思怡。”陆可无奈地笑着叫停,她有时的确很不喜欢沈思怡在她面前这样毫不在意地贬损自己。不管她是自己理解的,还是转述别人的。
“虎毒还不食子呢。”沈思怡补充了一句。陆可抿起嘴不太想开口再讲。
10
元旦第三天假期上,沈思怡要去国外出差。她去青峰电器所带来的震动是显而易见的,既然如此,她毫不介意把动静闹得再大一点。还没正式任命呢,项目先开始动了,青峰电器上半年的重点计划是成立新研发中心,进行生产线调整和战略层面的发展路径更换。她将同时考察欧洲和日本,近年来,世界闻名的德电制造与日电制造在发展方向上早已经进行完了各自的选择与调整。若是能整合为己用自然是更好,不能整合起码也得给青峰的发展借鉴排个优先序。
在假日里,傍晚时分,陆可送她江对岸机场。两个人不约而同感叹上海是她们的后妈城市。一回来就各种大事小事,这哪是放假啊。沈思怡确认邮件时看到了陆可的辞职信躺在那里。点开看看又关上,不无忧虑说宝贝你的申请结果还好吗?陆可拿乔她干吗不问培育结果。总编大人也太伤不起了,沈思怡好脾气举着手投降说,因为鄙人知道结果没有那么快。
陆可弯起眼睛笑眯眯道还没结果吧。不过伦敦那边有工作机会,我可以早点准备。沈思怡批OA,不无感叹,是心野的女人了,生活…家也不要了。陆可哼笑一声,伸手掐了沈思怡大腿一爪。至机场,沈思怡的助理在大门口等候,上前接过行李。沉沉夜色里,陆可拢着大衣,朝她走近,沈思怡手臂微张,两个人告别。身后助理和沈思怡是新打交道,此刻面色四平八稳,内心火山喷发…
是她,想的那样吗!OMGKDL!
陆可陷在沈思怡颈窝里面,迟疑了好几秒钟,说,“找个时间聊一聊吧。”沈思怡松开她表情奇怪道,怎么之前不聊。趁我出差让人提心吊胆的。陆可笑了笑,机场的光落进她眼眸里,成了…不舍,依赖,担忧,思考,做什么选择。可惜天黑,人在交通枢纽,此地不宜久留。沈思怡低下头凑近她,晃晃她下巴。后面助理握住拳头:雷神锤,也太快了叭!
沈思怡在她眼前耐心道,“如果是青峰的事,我很抱歉。但这只是前期的部署,等你们稳定了,我一定会把时间空出来陪着你,相信我。”
陆可抿起嘴退开两步站定,“到了给我报平安。”
昨天还在沈思怡家吃饭,下午时间她接到了一通电话。手机来电提醒,是英国的号,陆可的心突然咯噔一下。走至庭院接起来,非研究生的候选面试通知,医院告诉她她们的受精卵发育成功,尽快来医院植入。陆可愣了好一会儿,听见电话那边护士都比她雀跃的,才抿起笑容,片刻道,“先不用告诉我太太,我想亲自告诉她。非常感谢。”前两次的结果并没有这么快出,即便是失败,也是近半个月才出结果。看来,这个小家伙,是个雀跃活泼的小生命。
元旦假期归来第一天,陆总编在生活家小范围宣布自己的离职,即便办公室都有一定风传,但是真的来临时,还是牵动到了感情,一连两天办公室都气氛灰沉。到最后陆可都无奈了说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子,想下期生活家被读者说丧里丧气吗?大家纷纷表示,这样也挺好,是真的丧里丧气。好家伙,陆可说我不是主编还是内容顾问,你们确定要给我看这种氛围的内容?顾问一职是沈思怡替她安排的岗位,说信她这样安排会合理的。果然,一听到陆可并不是完全离开,众人多少有被安慰道。如今沈思怡不常来,陆可也将离开,大家都在惴惴不安中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能力能不能把这本承载了很多心血的杂志,办下去,且办得更好起来。
随着人长大,一年会有一年的新变化,好像这样的感受越来越强烈。时间没变,代际的发展却加快了进程,在其间的人,不走快一点,就好像真的会掉队似的。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们在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状态。
未来的现在。这是生活家新一季刊的主题。陆可知道,他们都会没问题的。
11
沈思怡在德国传来一张巨型啤酒杯的照片,杯子里全是啤酒。陆可尚回微信说,你喝,这次我不拦着你,喝完再给我拍个空杯照片过来。沈思怡回她两个抱拳的表情。之后是失联十好几个小时。
沈思怡不知情,先发微信不回,让她察觉到不对劲。毕竟她们分开时,很少超过一个小时不回复信息,若有事情耽搁,都会在通讯设备上提前告知,让对方放心。在她微信上发了不少表情包,无人回应。打电话过去正好是关机状态。皱起眉头,又转手打去生活家同事那里,说陆主编从周五下午就没有来上班,和同事对接手头工作都是微信上沟通的。沈思怡问了对接是在几点,那时间明明自己也在发,所以就是她看见但无视了。沈思怡心里多少有点数,你说伦敦还有问题搁呈在那里她们之间没有解决吧,但陆可第二天起来好像忽略了这件事,还挽着她好心情地回了上海。沈思怡人在法兰克福,工作都还没搞完,一时都不知道该定上海的机票还是伦敦的。她打电话回给家里,陆可妈妈说可可不在,思怡你们没事吧。那天元旦回来吃饭你们就怪怪的,不像往常爱闹。沈思怡噎了一下,“妈,没事。”还得安慰老人家,“小可在备孕,情绪有点起伏。我看着她。”她有点心虚,早挂电话。再小心翼翼地给日本的关玥打了一个电话,即使不太情愿,她也想看看陆可会不会去了日本,那个有着她们很多回忆的地方待着。她的妻子好像是后知后觉起来,早该发脾气的事,隔了十天半月的才想起来。发作得一点预兆都没有。关玥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说沈思怡你把我们陆可怎么着了!沈思怡没好气说别吵我们好着呢!开着免提给自己定了一张去伦敦的机票。
十二个小时后,俩人时区差不多了。时间都过了一天,东一区大早晨的,沈思怡收到陆可的电话说她回伦敦,干什么大惊小怪。家里电话都快把手机打爆了。听吧,本人还烦上了。沈思怡声音透着熬了大夜的沙哑,“干吗了,遇上什么事了,我马上回伦敦。”
“诶我没事,你别回来。苏西(她们的朋友)找我回来商量去她那里帮忙的事。”
“真的吗?”沈思怡吐出一口闷气,说,“这可不像你啊宝贝。”
“哎呀事发突然,我忘记告诉你一声。别回来了,不是还在工作吗?”
沈思怡叹口气,“是啊。那你OK吗?一切顺利吗?”陆可嗯了一声说,刚到没多久,准备叫车回家。沈思怡也嗯一声,那我们保持联系,我就在德国,还蛮近的。陆可吭一声,两人挂了电话。沈思怡坐着,低头望了望自己手里的票。然后折了起来。陆可坐上叫的车,从希斯罗机场朝家里开。不知过了多久,广播传来双语登机的提醒,沈思怡起身,朝登机口走去。
陆可回家拿上车钥匙,打开车库,坐进沈思怡往常开的车里。过了几秒钟,取下了行车记录仪,然后取下储存卡,又下车,折返回房间。不消一个钟头,她又穿着羽绒服重新坐回车内,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出了门。
她是真的,有时候就是脾气太好,耐心好。沈思怡那天说自己在商场买树,结果电话那头安静得跟个什么似的,这年头说瞎话也得有个基本法。
车经过家门口花园时,可不注意到多天前立在那里的一棵圣诞树。沈思怡开着后备箱拖回来,当时一个街区的邻居都在wow。如今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有人来薅过,歪歪斜斜地杵在她们的庭院里。看着就让人生气。
没过几个小时,沈思怡也回了伦敦的家。都下午了,她没吃飞机餐,只喝水,饿过劲,困过劲,脑子只剩下一团高度浓缩的精神头撑着她回家。陆可只有一个箱子在家里的客厅,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沈思怡头凑过去,屏幕解锁,一看,是自己行车记录仪内的视频拷贝在了桌面上。沈思怡失去了动力追出门去,她脑子有点发昏,倒在了沙发上。你看她说什么来着。
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还无梦深眠地睡了会,Jesus!
半起身,发现身上盖着毛毯,屋里没有开大灯开着小灯,壁炉里又已经哔哩啪啦烧上了柴,听声音是受潮。饭桌那边传来动响,沈思怡扶着太阳穴,转身一瞧,陆可,她消失了快一天的,原本该在上海工作,如今却一声不吭出现在伦敦的妻子,正打包了一堆夸张的食物,放在在饭桌兀自狂吃。
嘿。沈思怡坐在沙发上试图打个招呼。陆可头也没回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告诉你不用回来吗?”沈思怡起身走过去,坐在了饭桌的对面。都还穿着外出的衣服,只是把外套脱掉了,一个暗红色的羊毛长针织裙,一个黑色的高领毛衣加呢裤。她们很少穿的这么正式面对面坐在家里,好像在商量什么切割大事。沈思怡被自己的脑洞无聊到,回神握住陆可的手,她想自己好好认个错,最差不过个躁郁症,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陆可把手抽出来,嘴里还塞着食物,瓮声瓮气地说话。
她说她之前接到的是医院的电话,告诉她培育成功了。沈思怡张了张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陆可下一秒说,我让医院把它处理掉了,说我们暂时不考虑要孩子。沈思怡嘴就,一直张在那里了。
12
“我能喝杯酒吗?”沈思怡沉坐在柔软的沙发中,看起来精神非常怠倦。她刚做完检查从医院来到她的心理诊所,此刻她的腹部后知后觉的又闷又刺痛。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餐的缘故,还很是没有力气,手有丝不受控制地颤抖。
修斯医生观她状态,说当然可以,但建议她不要。沈思怡叹口气道好吧。她说她已经戒酒很久了,她的妻子不允许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饮酒。
所以你是觉得压抑吗?医生温和地问道。沈思怡手放在腹部,问什么,哦,当然不。我有时会觉得被什么牵住了,但这让我感觉很有力量。我尝试过一点束缚没有地生活,我可能不适合那样的生活。
为什么不适合?
修斯医生一身熨帖的格子呢西装,有着花白的络腮胡子,高挺的鼻子上架着纹框的眼镜,一双眼睛深邃又平静地盯着她。
沈思怡说,因为我,缺少自控能力。假如我觉得自己适合,就会无止境地坠下去。
可是你控制住了,是因为你的妻子吗?
啊…沈思怡想了想。是吧。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沈思怡抬起头,一双冷锐的眸子,变得有疑惑且攻击性。医生扶了扶眼镜,笑道,抱歉。假如我说得不对,你可以指出。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心理医生。
“我担心吗?”沈思怡低下她的头颅,鼻尖有一瞬间的发酸,她想隐瞒起来。过了一会儿,整理好表情,她又抬起头。“可能,是,有时我真的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她说,高中的时候,她的妻子喜欢过一个男生,她不动声色嫉妒到昏天黑地。假如真的是成绩的缘故担心她,她大可以理智地告诉她,帮助她分析利弊。但她没有。
医生说,噢,我知道,你曾经讲过这件事。那还是几年前,沈思怡下决心治疗的时候。
是的,但我可能,没有说完。沈思怡怠倦地回。修斯医生无奈地笑道,对医生隐瞒的结果可能导致你不得不再见到他。沈思怡不得不勾起嘴角,well.
其实我只是想毁掉她的一切,和别人的关系吧。即便那个男生成绩非常好,她想她还是会那样做。她控制不住的,就想把她绑在自己的身边,最好锁起来。我疯了,你知道吗,我们都结婚了,我甚至买了一个手铐放在家里,半夜醒过来,我想把她锁起来…
那你觉得她会走吗?
她…沈思怡吞咽了一下,她不会。
那你为什么想把她锁起来?
因为我…因为她…因为我觉得她有时…沈思怡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停顿间隙陆可的电话打来,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派。沈思怡像得救似的,回答了她,说自己检查一切都好,如今在买圣诞树。医生给她添水时遗憾地笑了笑。电话挂下,他说,你或许可以尝试告诉她你在接受心理治疗。
不是什么大事吧。沈思怡冷淡道。
好吧。医生重新坐下来,你可以继续说。
沈思怡思重新收拾思绪,语气变得冷漠。因为她是一个很好的,很正常的人。因为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因为控制不住的自己,辜负她,让她伤心。所以在一切发生前,我先离开。离开九年,再回去,我依然只想把她推给别人让她和别人结婚,离开她,就没有伤害她的机会。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把她留在一个什么地方,我知道她在哪里。God!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后却结婚了。
不…你伤害了她吗?
没有。我的意思是,现在没有。
你不想和她结婚吗?
我…我已经结了。
你会离开她吗?
不,当然不会……可是,当我们朝夕相抵,有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会朝我袭来,像溺水感一样让人窒息。我抬起头,无所适从,觉得诧异,觉得,怎么会如此?
13
她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裂开了。真真正正的,从头到脚地裂开。沈思怡先是后推开椅子,木质脚在地板上传来光滑的摩擦声音,沈思怡呆坐了十好几秒,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陆可抬眼瞥她一眼,“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吗,我不想勉强。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们就不用这样。”
沈思怡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脑袋里的血液好像在蒸发,然后是四肢的血液回流支援,但接着指尖开始发冷,发白,发颤。然后是一只手,一条手臂,两条,腿,都在打颤,陆可把食物停在嘴边,又放下。一口一口地慢嚼着嘴里的食物。
“陆,陆可。”沈思怡呼出一口气,把自己退到了墙边,“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你、你不是要谈谈吗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没有意见的我愿意…”一种庞大的恐惧感袭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搞砸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件…甚至是陆可日后说没关系都无法再挽回的事情。
沈思怡。陆可放下食物,一滴晶莹的眼泪掉落在了包装纸上,但谁也没注意。
“我和你商量的时候,你觉得不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你的结局会像你爸爸辜负你妈妈一样为什么不说?你因为养小孩,却觉得她总有一天,会变成童年的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讲给我听?”
“你有心理病,你甚至在看心理医生。”陆可伤心地说,“我们之间假如有一千种隐情,是不是一定要我自己去发现,假如没发现,就可能酿成惨案!”沈思怡颤颤巍巍摸手机开始打电话,陆可抹干净自己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没用的,它已经不在了!”
沈思怡五官拧在一起,“应该,没有那么快吧…”电话接通,医院那整个部门都下班了,被告知明早八点再来电。“陆可你听我说。”沈思怡摇摇晃晃走过去,蹲在陆可跟前攥住她的衣服,“我没想过要这样,我,我只是,太担心了。我真的,我有精神病,十多年了。我…”沈思怡哽咽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会烧光的。你,你们都很正常。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
我需要喜欢你,什么吗?陆可真的都怀疑人生了,“我不能,就只是爱你吗?”
“你真的太搞笑了!”陆可气到手抖,“你就是个神经病,怎么了,现在还怕别人知道你是神经病,你恨不得别人都是神经病!自,大,狂!好啊,那我们就来当疯子好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揣测和被揣测!但是,假如这是你喜欢的方式,你不是喜欢自我决断吗,那我们就按照你的方式来好了。我的第一个决断就是,别养小孩了,不合适我们。”
不。不不。陆可。沈思怡松开她的衣服,又放不了手。沈思怡的脑海中竟然没有第二项选择,或是思考的余地,只想下意识拒绝她刚才所说的一切。陆可呼出一口气,低头收拾起桌面上的食物,桌面乱糟糟的,她不喜欢这种凌乱的态势。沈思怡抬起头对她讲,“陆可,我们明天重新去做检查。”
“你放手。”陆可冷起面,“我想洗澡睡觉。”
沈思怡红着眼眶恳切灼热地望着她,“陆可,你原谅我好不好?”陆可低下头,“沈思怡,你不用这样,忘了这件事吧。你看得出我其实很难过吧,我…”陆可突然哽咽说不出话,沈思怡为了她的伤心而伤心不止。
“你可能不知道,我听到你这些年,是什么感受…”
沈思怡松开陆可缩去一边,她自己要先崩溃了。好夸张啊,还是把它们搞砸了吗,她拥有的爱意,她孤苦三十年才换来的一丝幸运。那些上天要她获得的幸福,那些上天说不定真是好意想弥补她什么的馈赠…沈思怡捂着自己的脑袋,胸腔中熊熊的火焰,一缕青烟似的化为虚无。
“陆可。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很认真的,很认真地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任何幸福。”
14
世人爱你鲜艳,我爱你苍白。世人赞你智,我愿你傻。世人希你豁达潇洒,我只希望你,带刺,有触,然后敏感,敏感就敏感吧,觉知地活着,不也很好吗。
若是遇见天气爽朗的夜晚,我们就去山上观星打卡。在不下雨的傍晚,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泰晤士河边饮咖啡,聊朋友,聊城市,聊杂志,聊去哪玩。路边喂过流浪猫,吃完就飞快走开。好像人类是应该。空闲时看展览,去博物馆,大晚上去剧院看剧,散戏后出门遇见雨夜,行车回家,开着雨刷听爵士。得工作时坐在咖啡馆里偶尔抬起头看英伦帅哥美女,街边的餐厅里吃饭,顺便在他们的地盘上吐槽,用中文,不担心被人打。遇上难得晴天,去公园里晒晒,我们可没有小麦色的执念,沿街,富豪八卦,说得有模有样,还是西敏吧,唉。这是她曾寂寂然生活过九年的地方,如今却崭然一新,拥有好多瞬间可以纪念。爱与孤独到底是冲突还是不冲突。沈思怡抱膝坐在窗前。
夜深了,炉火也黯淡下来。在这跳动的光亮里面,蜷缩在落地窗在一角落,那里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树和草,也可以望见窗外漆黑如墨的天幕,夜极好,不吵也不恼。凌晨三点,一瓶威士忌放在脚边,想开,没开。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有些克制,可不就来自灵魂深处的认同。静谧的房子里,传来门声响动,只是很轻微的。陆可走出卧室,看见的正是这样的一副画面。她不会不理她的,不论如何。她不想告诉她,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底线,不想再没有底线。学她样子,抱膝坐下来,就在面对面。沈思怡眼眸一动,把酒瓶子挪到一边。
“你记不记得,上次流星雨的时候,我们就在那座山上看。”沈思怡伸手指在玻璃窗上划一划。陆可回她,“记得,天气好。能见度也好,一开始几颗,后面是星群,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流星雨。”沈思怡淡淡一笑,“我记得当时你在许愿,我就在旁边。”陆可把望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盯着她。沈思怡说,“那时我脑海里就在想,要是如果能够这么燃烧一下,漂亮得让人留下惊叹,那么之后就算是长久的沉寂,应该也算是值得的吧。”
“你觉得自己是流星吗?”陆可一字一言地问道。沈思怡叹口气,把脸挨在臂弯里,半边脸都映着火焰光亮,“对不起。我可能,一直都觉得,这是自己的事,需要我自己去收拾整理。不然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去告诉你,我过得一直,也…努力。”陆可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光影在沈思怡的眉间跳跃,她抬起,“我其实真的不会有意见的。也,就是最后,我会接纳那样的生活。哪怕我觉得,自己就会失控,可能伤害到你,或者是你们。但是,我是相信你的。相信你是一个好的母亲,你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成为我那时的样子。也许我还会在心里嫉妒她,她有你这样的妈妈,而我没有。所以,你看。我没有反对的,我会开心地接纳她。当然啊,那可是我们的孩子…我只是有点担心,不信任自己,但是,其实,想想,跟你们也没有太多关系,或许放我一旁,呆一会儿就好了,也说不定。”
陆可抬头时把眼角的泪水又擦去了,“你是不是有点怀念她了?”
沈思怡微笑说是啊,有一点,虽然没见过面。沈思怡仰头叹一声,起身朝陆可爬两步,摇摇她的手臂。
“说真的,别怪我。我知道你做这个决定更难受。我不是故意的,假如我知道会这样,我就会告诉你,什么病,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障碍,在我心里,唯有你我不想让你失望。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谁都比不过你,包括我自己。”
“真的吗?”她的妻子湿漉漉地望着她。沈思怡认真地点点头,“真的啊。我是不是没说过我爱你。”
“你说过。”陆可回她,“在结婚的时候。我们发过誓的,要把对方当成爱人,亲人,朋友。永远对对方怀有最诚挚的,爱,和友谊。”沈思怡唉声叹气,你怎么什么都能背。陆可攀着她的手,“你想知道我怎么看吗?”
沈思怡抓紧,回握。
“虽然你一直说,你可能会伤害我。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度过几千个一天,在这每一天里面,你都无数次可以伤害我的机会。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避开我。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可以不帮助我,当我会发亮还太微小的时候,你可以熄灭我而不是把手聚拢。当我踟蹰时,你尽可以嘲笑我,当我懦弱时,你可以越过我把我彻底甩走。你可以不和我一起办《LOOK》,你可以不再回来上海,你可以让《生活家》再也不存在了。你可以早就放弃对我的爱意,你可以不在我要嫁给别人的那一天来找我,我坐在那里遇见你,都是我们之间的运气。你可以不要叫我嫁给你,你可能不知道我有时候会退让到哪一步,你可以不再向我伸出手,提醒我别忘记自己心底的声音,那就是一定要抓住你。”
泪,滴在她的手背,沈思怡低下头把脑袋挨在那上面。
“在我心里,你明明是那颗光亮,耀眼,烧到兴头都想不起黯淡的恒星。”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沈思怡侧头用手背擦着自己的脸,“在伦敦九年…我真的很沮丧,没有人再爱我…我…”
沈思怡。陆可叫停她,把她的手从脑袋底下牵出来。沈思怡抬头,怔怔地望着她,然后,看见她,把自己的手,按到了她的小腹上。
“有人爱你。”当她说。像博物馆里,对着百年千年沉沉展览品,轻足而过的猫咪。看得多了,我们等等再变成藏品。她指尖瑟缩,士兵的剑和盾都掉落沙中。神庙在眼前拔地而起,一切重新来过。陆可对她,歉然一笑,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最后,还是把她放了进来。”
噢。她心里那个,孩子啊。沈思怡背弯了下来,眼睛眉头五官全部坍下来。原来是在那里。您快马加鞭,上天啊。您都知道。
15
明日要,全世界都晴朗。因为爱这件事,天气也要来沾沾喜。错过好长一段时间,还以为互相不认识。你有了你的伤,我有我的病,走近了看,都糊里糊涂的。不管那些了,全世界最爱的,还是你。
护士说昨晚打电话的是Mrs陆吗?问她们,都还好吧。Mrs沈说要亲自告诉Mrs陆你,我们都替你们感到高兴。陆可瞥了一旁浮着憨厚笑容的沈思怡。也太快了吧,半夜还要死要活的。真的是躁郁而不是精神分裂吗。又忍不住愁了愁。身体检查及植入确认的复诊。两人坐在走廊上,周围坐着其他的产妇目光复杂地盯着她们,到这男士就不能进来了。沈思怡笑眯眯地左右回应了视线,羡慕吧,老公还是女的好。陆可挽着她手臂把头挨在她肩膀上,沈思怡想了想,说,“我们以后怎么对她说这些啊?”
“你想说什么啊?”陆可不解道。沈思怡思索道,“家族的传奇啊。诸如你的身世风云,电光火石,有那么一瞬间,是你妈的仁慈,让你降临于世。”
“你在骂人吗?”陆可抬起头质问她。沈思怡说不是,把她头按回去。然后又思索道,“还是别讲了。太丢人了,为了你的出生,你的妈妈们围坐,抱头痛哭。”
“沈思怡。”陆可真的开始愁起来,并感到一丝烦躁,“你能不能不要说一些鬼话不要吵。我昨晚根本就没睡!”
你睡你睡。沈思怡耐心哄道。谁知道她颅内又在想些什么,陆可闭上眼睛半晌问她,“你要不要考虑吃药啊?”
“我吃过一阵。不好吃,我有数,别担心。”
陆可不吱声了,俩人头挨着头闭目养神。周围都是起起伏伏的英语。伦敦的雾气啊,雨啊阴天,长时间的夜晚之后又是漫长的白天。陆可突然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沈思怡望着她是怎么了。她的妻子几乎是,一瞬间红起的眼眶,泫然欲泣的小模样,这就开始了是吗,孕期情绪波动,才怀孕第一天啊!沈思怡弯下脖子凑上去逗逗她,不哭不哭,狗在这儿呢。英国现在引起了陆可的反感,是气哭的水平。她看了看眼前乖巧的沈思怡,仔仔仔细细地看,上手拽了拽她的耳朵,两只手都伸过去了,沈思怡的头像拨浪鼓一样被陆可摇。她多好的人啊,就是欠的。他日改道去法国,情热欧洲南陆,阳光不吝啬,非常适合把一切都合理化。合理不了也尽可保持愤怒。一言不合,就抗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