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樱花盛开的季节,梅子带着她一生最绮丽的梦想,奔向了那座令她心驰神往的繁华都市。
虽然再也看不到梅子的身影,听不到梅子的声音,但我还是偶尔会想起梅子,想起梅子飞扬在阳光下的微笑,只是心里多了一份对梅子的牵挂。
"梅子是不是和我一样,在荒芜的城市间隙里努力向上地生活着呢?她现在一切还好吗?她会不会有时也想起我呢?"偶尔,我会问自己。
我希望梅子能够健健康康、安安静静地生活着,学习着;希望梅子能活在自己喜欢的城市里,不惊不扰,独自芳华。
而我,也在很努力地教着梅子转给我的那两个中文班,因为那是梅子对我的信任 。
我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梅子回来了, 我可以把班再还给她,争取一个学生都不少。
慢慢地,我发现那些学生正如梅子说的那样 很友善。
有时,他们会送我一些自家种的水果、大米,以及一些生活上的小用品之类的;有时,怕我想家,他们会带我出去兜兜风,散散心,吃吃饭;还有时,他们会很耐心地纠正我发音,教我日语。
他们完全接受了我,我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学习,聊天。当然,我最希望的是,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梅子的消息。
可是,自从梅子走后,那位医生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任何人对我提起过梅子。
突然有一天,另一位与梅子关系很近的学生兴奋地对我说:梅子来信了,信里鼓励他好好学中文,但对于自己的情况, 梅子却只字未提。
那一晚,我用梅子送我的漂亮信纸,提笔给梅子写了一封信,并随信附上了一万日元的图书券表示感谢。
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的信犹如石沉大海。
我不知道,梅子是因为太忙,没时间给我回信;还是因为身体状况欠佳,根本无法给我回信;亦或是我的地址写错了?反正,各种猜测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过。
由于学业的日趋繁重,我已经无暇顾及太多的人与事了。
梅子,这个曾与我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人,在我快要渐渐淡忘的时候,却突然回信了。
信中,梅子第一句话便说"东京很冷"!
然后又说,那座城市光怪陆离得让她觉得很可怕!大意是:周围的人看似都在微笑,但又都带着面具,她看不清面具背后真实的面孔;行色匆匆的路人好像有的不屑与她对视,好像有的在时刻监视着她;商店里更是有一群不正常的人在疯拥着,抢购着廉价的物品,因为那些东西都被下了迷幻药,人们都中了坏人的魔法……
读着梅子的信, 我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阵发麻、发凉。心,也仿佛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冷冷的、木木的,
我知道梅子的病加重了,她已经到了必须休息治疗的程度了。
我很想找到梅子的家人,告诉他们"梅子病了,病得很严重"!
几个月后,再次听到梅子的消息,梅子已经被学校中退了!她被强行送回了中国!
那天,窗外依然阳光艳丽,我的心却沉重、灰暗到了极点,亦如江南的梅雨天。
我为梅子第二次流下了泪,默默的。
后来听朋友说,梅子发病时总怀疑别人在她房间安装了摄像头,于是就睡在公寓的阳台上,被人发现后,告到了学校。
我终于明白,梅子为什么信里第一句话就对我说" 东京很冷"!!!
那一刻,我的心为梅子痛起来。眼前也一下子出现了惊恐的梅子蜷缩在阳台一隅,瑟瑟颤抖的身影,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我根本无法想象可怜的梅子是怎么度过那一个个寒冷的日日夜夜?
世界上有太多无法到达的终点,无法接近的人,无望满足的愿望,无法理解的欲望,无法拥有的感情,无法弥补的缺憾。只是可怜的梅子一直活在妈妈的世界里,自觉却不能自拔,她无法不努力,无法不向上。
天地有轮回的四季,岁月没有轮回的人生。
这个世界上,从此又少了一份美丽,多了一份悲哀。在这美丽与悲哀之间,夹杂着一个女子的梦想,一个在我看来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女子的梦想。
(八)
春花秋月,夏萤冬雪,日子在月满盈缺中一天天滑落。
梅子,那个清馨如雨,似玉如花,凝眸浅笑间都满溢着风华才情的女子,如一场美丽的樱花雨,在这片孤独寂寞的土地上独自丰美绽放,独自凋谢飘零。绚烂而又短暂,凄美而又惨烈。
偶尔想起梅子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隐隐的痛。
我把梅子的事告诉了那个每周来教我圣经的朋友,也是梅子的朋友。
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朋友告诉我说:为她祷告吧!上帝会保佑她的!!!
虽然我知道,能够治愈梅子保佑梅子的人,除了医生就是她的家人,但我还是在远方的青空下为她默默合掌而祈,祈求梅子一生健康、平安!
我一度认为,梅子和我的姐妹缘分,在她踏上中国那片土地时便已别过。
然世事难料。半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再一次接到了梅子的电话。
电话里,梅子平静地说,她回来了!
这让我既吃惊,又迷惑。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梅子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她的病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治愈,她的家人怎么会忍心她再次离开呢?她来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还容不得我细想细问, 电话那端的梅子便问我:可不可以容她小住一段时间?并承诺,一找到工作和房子就立刻搬出去。
梅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舒缓,只是语气中多了一种让我不忍拒绝的味道。
我求一位朋友开车带我去接梅子,朋友说我太傻,根本不该揽这没边际的事,何况还是一个不太正常的病人。
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不忍心看着梅子露宿街头,更何况她也曾很友好地把中文班转给我,算是帮过我,我必须帮她。
朋友拗不过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日本的八月,天气是炎热的,风是沉闷的。
在车里,我远远看见烈日骄阳下的梅子在东张西望,还不时用手在脸庞扇着风,在她的身边有大大小小四个包。
看见我从车里走出来,梅子兴奋地向我挥了挥手,那一瞬间我完全呆住了。
眼前的梅子身材臃肿,面容疲惫黯然。胖胖的脸蛋上,凸显的双下颏一下子缩短了脖子的长度。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那个洁白芳馨,温婉如玉的梅子。
看见我,梅子咧嘴笑了笑,上扬的嘴角和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灵动,依然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突然之间,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湿润起来,我轻轻抱住了梅子。
我责备梅子:"为什么来之前不打个电话?如果我回国或开会去了,怎么办?"
梅子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说道:"如果你不在,我就另想办法了。"
我有很多的话想问梅子,可是又不知道该从哪开始,于是索性选择了沉默,车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过了一会儿,我问梅子:"饿不饿?"
梅子说,飞机上吃过了,但是肚子还是有些饿。
日本的肯德基,生意总是很冷清,不像中国那么热闹。偶尔有几个客人也都是安静地吃,然后安静地离开。
"好久没吃了,真香!"梅子像个大孩子似的,手里拿着一大块油炸的鸡腿,肆无忌惮地边吃边说,还不时地使劲往嘴里塞着薯条。
"梅子的胃口真好,难怪会像气充的一样,那么快胖起来",我在心里想着,继而是一阵难过。
我不知道,如果对面坐着的是我的亲姐姐,我还会不会那么坚强?
突然,一对孩子的出现吸引了梅子的目光。
一个妈妈领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进来了。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留着日本小女孩独有的长长发型,很可爱。小男孩大概四五岁,姐弟俩手拉着手,不停地笑着。
"我儿子今年六岁,应该和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梅子双眼直直地盯着孩子,嘴里自言自语道。
梅子的病根本没好!
我努力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试图不让眼泪落下来。
窗外,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墨绿,这是一种夏天才有的繁茂色彩,这是生命的颜色。但是,在这样一个枝繁叶茂、极具生命力的季节里,三十岁的梅子却在本该美丽绽放的美好年华里枯萎了,凋零了。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我突然很想带梅子快点离开,很想带她去到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风没有雨,有的只是一片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