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称母亲为娘,现在看来很土气的称呼。特别是像我这样的80后,即使在农村,也很少有叫娘的了。小的时候,觉得叫娘很土,我都不好意思在同学们面前叫。每当听见同学们叫妈,我打心眼里羡慕,也抱怨母亲怎么这么土,非要让我叫娘不叫妈呢。
但时间一长,我还是感觉叫娘有滋味。现在,即使在单位,我也是大声地叫娘。有几次,我在单位打电话叫娘,周围的战友都回头看,也都很吃惊:都这个年代了,怎么还有人称呼母亲为娘呢。那一刻,我倒觉得挺洋气的。
其实,“娘”这个称呼还是很土的。我的母亲,就像“娘”这个称呼一样,很土的农村老人。她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得。她到城市来过一段日子,连上下楼的电梯都得我一遍一遍地教。我上班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走丢了。
但她对儿子的爱,却像土地一样那般深沉。深沉得有时连我这个儿子都有很大意见。
有一次,我在岳父家的高铁站等车返京,闲得无事,便打电话给父亲问问在干什么,他说没什么事,明天你弟开车带你娘到山东看腿。我一听就挺着急的。父亲也许听出了我的心情,赶忙解释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关节疼,有时走路疼得很难受。
就是之前两天,我带着老婆孩子从北京返回老家,玩了一周。娘每天早晨五点就起来张罗做饭,即便是早饭,也是满满一桌菜。吃完早饭,又要忙活午饭。午饭过后,我和老婆孩子上楼午睡,父亲在楼下带着小侄子玩,娘一个人在厨房洗碗刷锅,之后收拾屋前屋后,下午四点多又要准备晚饭。在老家几日,娘就是这样忙里忙外,甚至连和我们交流的时间都不太多。也许是过于享受老娘做的可口饭菜,我也没觉察到她的腿有什么不舒服。
想到这些,我不仅担心,更是生气。我在电话中一个劲地责问父亲,我在家好些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父亲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啥原因,就只是说,你们来家,忙得哪有空说这事?
我很不理解父亲这句话,再忙也有说话的功夫啊,腿疼怎么能忍呢?我爱人一听也着急打电话回去问。这回,爱人听懂老人的话了。爱人说,娘看我们一年到头难得回老家一趟,每次又都是那么几天,她就是想和我们呆在一起,不愿意浪费一天的时间去看病。娘是想等我们回到北京后,再让弟弟带到医院去看看。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娘!为了能和回老家的儿子多呆一天,她宁可忍着腿疼忙前忙后,也不告诉儿子,也不愿意耽误和儿子呆在一起的片刻。
想到这些,我就更自责了。也许是脱离了工作环境,这次回老家,我又暴露了儿子在父母面前任性的毛病。在家那几天,我因为母亲的一句话而发脾气。我说:你们就知道儿子在北京,可你们知道儿子承受的压力吗?你们知道儿子累得血压都高了吗?你们知道儿子经常一整夜的加班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父母紧张得一声不吭。我抬头看了看他们,爹坐在床前,娘坐在凳子上,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妻子也一个劲地埋怨我态度不好。孩提时代,父亲是一座威严的大山,我和弟弟都很怕,甚至不敢和他说话,而在母亲面前,我和弟弟却可肆无忌惮。每当父亲瞪大眼睛训斥的时候,我和弟弟便躲在娘的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极度紧张的心就可以放松一下。
可以这样说,在我和弟弟的幼小心中,生气发脾气绝对是父亲的权力。现如今,父亲老了,脾气也小了,也不敢对儿子发脾气了,娘便不再是儿子的保护伞了。不知从哪天起,生气、发脾气似乎成为了儿子的权利,父亲母亲在儿子们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了,甚至唯唯诺诺了,怕我们吃不惯,怕我们回到老家不适应,怕带不好孙子,怕给我们添麻烦……
其实,我知道,娘大字不识一个,她甚至连我说的高血压都不懂是什么意思。她就知道我平时工作很累。她不像其他母亲那样对儿子的关心那么有热度,她对儿子的关心是无言的,是沉默的,更不是善于表达的。
想一想,我真是粗心大意,娘的腿疾,我竟然看不出来,还耍孩子性子、发脾气,让娘担心,真是不应该啊,当儿子真是有愧啊!
前两年,娘因病住院半个多月, 也是一直瞒着我。我身在京城,也是毫不知情。直到一年半后,我休假回家,父亲因一时说漏了嘴,我才得知娘的那次住院。虽然是小毛病,但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就问娘为什么不告诉我?娘若无其事地说,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工作那么忙,跟你说怕你担心。
我一听就很着急,我说你儿子是医科大学毕业,人在北京,也有很多同学在各大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们把儿子当成客人了?
弟弟在一旁说:哥,娘确实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们就没告诉你。但娘也千叮咛万叮嘱,让我不要告诉你,她说你在部队忙,抽不开身,就不想麻烦你了。
麻烦? 娘怎么会对儿子说麻烦呢?
虽然很不理解,但一听娘跟弟弟说“别麻烦你哥”这句话时,我心里还是一酸:娘,您为何说麻烦自己儿子呢?您对自己的儿子这么客气干啥?我可是您的亲儿子啊,可是您含辛茹苦培养的儿子,也值得您骄傲的儿子啊!
这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把我拉进了深深的自责里。
娘,今年58周岁了,大字不识一个,却穷其大半生,和父亲一起把我和弟弟养育成人。弟弟懂事老实,办事周到,性格和善,一直在老家做点小生意,守在二老身边尽孝。而我越走越远,离娘越来越远。从外地求学到东北小城葫芦岛,再到大连、南京、上海,后又返回东北,再到北京,一路走来,一晃就快20年了。
能在首都成家立业,虽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但作为儿子,我确实不合格。想一想,我真没有给父母反馈多少。哪怕陪一陪他们,也是很少。父亲两次手术住院,我要不是在国外执行任务,要不就是在出差,没有在床前服侍一天。特别是近10年,我只在老家陪父母过过一次年。我知道娘很想我,很想儿媳妇,更想她的孙子,但她从来不催,更说不出想念之类的话。农村人就这样,即便她想儿子想得发慌,嘴中也说不出半个想字。
相反,很多时候,娘还阻止我回家。去年,我出差路过老家。看见我一个人回家,娘和父亲有点紧张,问我是不是和媳妇吵架了,要不怎么一个人回家呢?我说哪有呢,是出差路过,顺道回家看看。尽管如此,娘还是表现出了很大的担心。在家那两天,娘三番两次地说,“以后每年回家一次就可以了,不要太多。以后过年,你就不要回来了,好好陪陪岳父岳母,咱家还有你弟弟,人家就一个闺女,你可得好好孝顺。”
想一想现在有多少年轻人为回谁家过年而闹得不可开交,想一想多少父母都要求孩子回自己身边过年过节,娘却把我往外推。她何尝不想让儿子多陪陪自己?我想,她是生怕我辜负了岳父岳母的爱,生怕耽误儿子的工作。
鉴于这种心态,每次我带媳妇孩子回家,娘和父亲都会提前一周的紧张准备,像接待贵宾似的。打扫房间卫生、晒洗被子、冲刷厕所,甚至提前把地里的农活干完,就等着我们一家三口回去。那次回家,弟弟带上父亲跑到了100多里外的山东一个镇上买了驴肉、牛肉,每顿至少6个菜。每天早起晚睡准备,娘这几天累得够呛,但看到儿子儿媳妇,孙子们围绕在身旁,她心里肯定是美滋滋的。
也记不清哪年开始,娘已经是一头白发了。上次回家,娘特意染了头发,显得挺有精气神,又年轻了许多。我说,娘,下次就别染了,头发白就白了,您再老都是儿子的娘,在儿子心中都是最美的。
娘笑了,不住地点头说,好,就听儿子的。说着,她把孙子们搂在怀里,听着孙子一声声亲切地叫着奶奶,娘心里比蜜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