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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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听闻桂英奶奶投河自尽的事,怕是许久都不会想起故乡来了。


都说到了中年不惑的年纪,处事自然会波澜不惊。所以在故乡人面前,挺想装作一副淡定的样子,一笑了之,但不知怎么就是感慨万千,或者说真实的内心是:说不出的难受。


留守儿童和老人的问题由来已久,也真是没什么好说的。然而故乡人说,这近几年,故乡的老人基本都争相前往天堂颐养天年了。只不过桂英奶奶去往天堂的路,走得比较无奈和艰辛。


桂英奶奶,该八十多岁了吧?听故乡人说:前几个月的一个夜里,桂英奶奶爬到村前那条小河里投河自尽了。故乡人说起来的时候,桂英奶奶的音容笑貌不自觉便浮上我眼前,一切仿若昨日。然而这就是桂英奶奶完成属于她的天堂之旅的方式吗?


桂英奶奶原来住在我家隔壁,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去她家玩,对她的感情自不必说。桂英奶奶生了两男两女,在村子里算是有福气了。儿女嫁娶各自安家,老伴接着也去世了,当然没过多久,我家也搬离了村子。此后几十年光阴里,桂英奶奶一直留守在村里,帮着两个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带大了三个孙子,孙子成家后,又帮孙子带大了重孙,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尽力完成了属于她作为母亲,作为奶奶的本份与职责。


然而桂英奶奶的生活总是比较不招老天爷待见,先是她的大儿子得病去世了,接着又是大孙子做传销蹲牢房了,更加意外的是另一个她最看重的孙子,又不幸在一个雨天被路边的电线电死了。白发人几番送黑发人,桂英奶奶内心的伤心可想而知。


然而也有上得台面的好事,那就是桂英奶奶的二儿子在深圳做了近二十年生意,日渐富裕,还扬言说他挣的钱已经足够把整个村子买下来。然而就是几年都不见他踏进村里看望留守的母亲,更不用说会想把那买村子的钱寄点给桂英奶奶度日。桂英奶奶身体日衰,腰痛腿痛时常有,前阵子摔伤了腿和手,生活无法自理,又做不了饭,便三番五次给深圳的儿子打电话。儿子也三番五次回话说生意太忙了,回不来。桂英奶奶没钱看病,或许思来想去,总归觉得自己给后代子孙添了麻烦吧,便在一个夜里爬到村前的河边,投河死了。尸体好些天才被发现,已经面目全非。


这使我想起去年打算去敬老院看望新月奶奶的事来,尽管新月奶奶也在去年去世了,但其实住在敬老院,好过投河自尽呢。只不过桂英奶奶有儿子,不具备住敬老院的条件,是住不进去的。况且,即便政策允许进敬老院,桂英奶奶能不能克服靠儿养老的传统思想,而心甘情愿进敬老院呢?


反过来,对她的儿子而言,住敬老院如此没有名誉的事情,他又同不同意让母亲住敬老院呢?!


前些天,母亲也说起我那七十多岁的的姑奶姑爷,两夫妻也被儿子赶出来租房子住了.......这一桩桩理不清的是非事,却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故乡。


有多少年没有回故乡了?十五年,十七年,或是更久?我真的记不得了。自从父母搬进了城里,自从我去了教书,自从去了省城,自从来了深圳,自从我生养了孩子,除了大前年,我几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小村庄。


可我从不曾忘。那度过我快乐童年的小村庄,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我异乡的梦里,流露在我不经意的谈话间,或是偶尔闪烁的一个微笑里------我那儿时的小村庄,它曾温柔着我多少个孤独的夜晚。


在大前年,我是回来了的。


我拖着两个孩子,踩着一路碎石子,像三十年前一样的长长的石子路。河边的一蔟蔟茂盛的荆棘丛不见了,沿路的一排排盎然的篁竹砍光了,清明澄澈的河水也枯竭了,再没看见牛群在路边悠闲地啃草,发出惬意的哞哞叫声了,连路上,也不见光着脏兮兮脚丫的小伢子在追逐嬉戏------


然而,它阻碍不了我栩栩如生的记忆。我告诉我的两个孩子:就是这根独木桥让倒着走的妈妈落进了河里,浸湿了书包,挨了老师的一顿体罚;我告诉儿子,大概哪块菜地,是我和伙伴偷了毛豆,挖个大坑烤得半生不熟却吃得欢喜;我记得是在哪座深山,我大呼一声有鬼,惊得扛着柴草的大姨跌下山脚伤了胳膊;我还告诉我的孩子,是在哪个夜里被外婆赶出了家门,迷迷糊糊在草垛堆里睡到太阳出山-------其实,我依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三十年前的这个叫围下的村庄的模样。


我领着孩子这样一路走来,许多田地荒了,屋子空了,连三十年前最为神圣宏伟的祠堂都坍塌了,年青力壮的外出做工了,年老体弱的也离世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这些,也不再是儿时里憨憨厚厚的伯伯婶婶了。他们一定是学会了一些些狡猾,一些些冒险和一些些时髦,因为路过许多屋场的时候,我听见好多堆男人女人在谈说着六合彩,那样架着腿,叠着胳膊,懒懒散散又精力十足,眼神里跳动着要命的诱惑。我还在一些着装鲜艳的新面孔里,透见了一种细微又伤情的变化。尽管他们中总有几个认出了我是某某家的孩子,都热情的请我进屋,但都说几乎认不出来了。


怎么能认出来呢?都三十年了,但我却认得他们。 我向他们打听新月奶奶的去向,此次回来,我的妈妈让我捎一些钱她度日,我也念及儿时她对我的疼爱,和她凄苦荒凉的命运,是无论如何要看望她的。他们告诉我新月奶奶可能是去地里收菜了,等午饭时分就回来了。


我还是先去找桂英奶奶吧,我家的两所老屋还托她照看了近三十年呢。 走到桂英奶奶近旁,唤了一声“桂英奶奶”,她转过身,睁着有些昏花的双眼,老半天才唤出了我的名字,又拉着我的手,满是皱纹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大了,长这么大了!”我真是哭笑不得,说:“不是‘大了’,是‘老了’!”见她没反应,才想起她已快八十岁,一定是耳背了,就贴着她的耳朵大声的重复了一遍。她呵呵地笑了,还说:“不是老了,是大了”。我随她进了屋,问她拿了老屋的钥匙,桂英奶奶说:“去看看也好,只是三十年没住人的老屋,老鼠一定很多,要看着点。”又问我想吃什么菜,我说有毛薯吗,就想吃蒜叶子炒毛薯。 我把钥匙插进了锈迹斑斑的锁孔里,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打开。


吱呀——,我推开两扇大门,一阵浓郁的霉味涌了出来,冲得鼻子受不了。老屋阴暗但还不太潮湿,屋角四处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尽管桂英奶奶每年都会稍稍打扫一次,但那掩饰不住的落寞,那带着森寒的荒凉,还有那近乎没有人味的颓废,刹时让我分外的难过,这儿,曾经是怎样地繁华鲜活过啊。


我走进太婆婆曾经的卧室,不知为何心里却泛起了寒意,那些鬼怪阴魂之类的东西也开始在眼前叠叠重重,我开始觉得恐惧。三十年前,我的太婆婆就是半夜里在这间屋子去世的,那时我和她共睡在一张大床上,却到第二天才知道躺在我身边太婆婆得脑溢血死了。当然,那时并不知道害怕,死对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很模糊的事情,可妈妈却觉着我胆大。然而我现在一点也不胆大了,我不小心碰着那散落在桌上的几乎要烂成灰的《毛主席语录》,和一面斑驳得照不见人形的镜子,我的心猛得跳了一下,这种害怕让我找不到一点亲切的感觉,我尽管很留恋这些童年触摸过的物件,但也惊得赶紧离开了屋子。


我锁好大门,坐在老屋前的那块大石凳上,屋檐下的那个老磨盘还静静的蹲在那里,推磨盘的声音也似乎飘飘悠悠,晃晃荡荡地来到了跟前,那样前一脚,后一脚的。富有节奏的踢踏着,米浆那样漫不经心地缓缓地从磨盘里溢出来,顺着弯弯曲曲的槽道淌到搁在槽底下的木桶里,如果说时间有脚步的话,那流淌的声响大概就是时间的脚步吧。


我歇了一会儿,从祠堂穿到桂英奶奶的屋前。祠堂是我童年时认为最为神圣的地方了,可当然是失望的,现在的我几乎窥见不到任何威严,小时候盘绕在柱子上的金龙不见了,柱子的红漆也脱落尽了,那些祭祀祖宗的神像,似乎也不再像许多年以前那样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让我不敢抬头,最要命的,是那供烧香的三个大神坛,也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一切开始显得滑稽。


我很快听见桂英奶奶唤我吃饭的声音,这样才是童年时的呼唤啊,那种腔调,那种语气,和童年时的一模一样。我“哎——”地应了一声,像小时候那样,轻快地跑跳进去,里面是我爱吃的炒毛薯了。


饭间,桂英奶奶问起我家的近况,后来又唠嗑到我小时候,我当然很愿意唠嗑我的童年,因为我当时是一个风云人物啊!换用妈妈的话,就是“胆大包天”。


我会在堆放了许多棺材的老房子里藏上半天,会站在高高的楼层上跳楼“就义”,会在头被刀砍得鲜血直流时硬是说一点都不疼-------无怪乎我统帅着整个村庄的孩子,无怪乎妈妈总骂我是“土匪投胎”,然而,妈妈却至今还不知道,我也是爱极了女孩家家的一切的。


就在我刚才进去过的那间老屋里,不知有多少回,趁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和女伙伴们反拴上大门,撕下门墙上贴了大半年的、还残留着“恭贺新禧”、“百年好合”之类字样的红纸,在水缸里浸湿了,然后对着镜子,把两个小脸蛋涂成红红艳艳。若是春天,头上定是插满了各种野花;逢着秋天,也是要把番薯藤编成无数美丽的项链,挂满全身;冬天至少也要挽上太婆婆的头巾,穿上妈妈鲜亮的衣服。至于红背带,是任何这样的时候都要系的,长长的红背带,系在毫无窈窕可言的小腰上,还自认为有无穷的美丽,自我陶醉地转上几圈,然后开始我们精心的演出——唱跑马戏:“走江西哎——下呀嘛下广东——一路走来哎——唱呀嘛跑马歌------”


见到新月奶奶的时候,已经是近下午的事了,新月奶奶的屋子几年前就坍塌了一半,只是勉强地住在尚好的另一边上。自小是童养媳,一生的三次出嫁,死去了两个丈夫,被驱赶了好多次,最后儿女弃之不顾,如今落下一身病痛,还不知有几年的活头。 我是看见新月奶奶颤颤悠悠地朝我走来的,皱缩、佝偻、瘸着腿,矮一下高一下,摇一下摆一下,见了我,没说几句话就老泪纵横,然后拾起衣袖抹着眼泪。想起小时候她对我的庇护与疼爱,如今却白发苍苍,老境凄凉,我开始难受起来。我几乎无法和她说许多的话,越是难过,就越是坐不久,我很想多问她一些什么,但却无话可说。


临走时,我把妈妈嘱咐的钱交给她,大概也够她用上一年半载了吧。 我离开我的小村庄时,新月奶奶坚持要把我送到了村口,我几次回头,都还望见她瘦小的身影朝向我远眺着,伫立不动。不知不觉间,我的心充满了怅惘。


大前年回故乡没多久,母亲就说村里把新月奶奶送到镇上的敬老院去了。我那时就对母亲说,等过年后,我就去敬老院看望新月奶奶。


然而待我年后回到县城,对母亲说想去看望新月奶奶时,母亲说:新月奶奶前阵子没了。我当时真是很懊恼: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不再见了。


然而,新月奶奶走得算是安心吧?可是谁知道呢?但是,桂英奶奶此翻投河,却真是不值得啊。


值得如何?不值得又如何?生活还得继续,身上的牵挂与责任,容不得自己太多的感慨与怜悯,我只知道,这个叫围下的村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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