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我的家在“老破小”。这是对一类小区的戏称,“老”顾名思义,“破”顾名思义,“小”也顾名思义。
我家住65号,相隔两个号,在63号的楼底下,有幅奇观;远看,是一座垃圾山,心里揣摩不应该出现在小区,有必要打电话举报;往近了看,这些垃圾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有泡沫板、一些废书,磨损的水桶、压得老实的纸板:方知这是别人的废品站。
当我第一次走进这老破小,看到这景象,不由得有些失望,终于知道未来新居也不过如此了。但一转念,好奇心又上来了,到底是谁拥有这一座大山?
“大山”的守望者是一对老夫妻。老太似乎是本地人,但是方言的口音我有点听不懂;老头是外地的,但是也会一些上海话——他说的我却能听懂。老头有一只眼睛不太好使了,有点耷拉,但身体强壮得很,把几公斤的废品扛上抗下也不吃力。如果说夫妻俩是完全的穷光蛋,显然是不实的——他们在63号楼有一小房。但至少,从垃圾山的高度判断,他们也并没有过着小康的生活。
垃圾山旁边有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这辆老三轮我只见老头骑过,每次进出,车上也必定扛着一座小垃圾山。三轮太老了,老到当它停在楼下,会使人以为那也是废品的一部分。我小时候平衡感不好,不会骑车,所以时常羡慕那些会骑车的小孩和大人:我向往自己握着把手带来的那种掌控感。所以即使是骑三轮,小时候的我也不会觉得滑稽,只会崇拜。所以我崇拜这老头,觉得他骑三轮厉害。
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能见到这老头。他有时候坐在台阶上叠纸板,有时候在拿电钻干木工,时不时还能听见他和自己老婆拌嘴。有一天放学,我还看见他和自己孙女打羽毛球——其实也不正规,他们一人拿羽毛球拍,一人拿网球拍。一开始,我还不相信这是爷孙俩:毕竟爷爷穿着陈旧的衬衣,而孙女却穿得漂亮得体。直到听见清脆的爷爷二字,我才敢肯定。小朋友都是喜欢和大人玩的,有谁愿意耐心陪她,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人——小朋友总会因为得到大人的陪伴与尊重而快乐。爷孙二人,在落日下跳跃着身影。
初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应试教育的一学期虽叫人脑中空空,但旧书旧本子却产出不少。某年暑假前,我妈招呼了老头上来收旧书。老头清点了一下,大约是不到五十元。我妈凑整五十,还把一些多的水桶、空瓶给了他。他连声道谢,又赶忙把废品拉了下去。收废品的时候他一直在我家门口,但我始终不敢往门口看,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一种冷漠的隔离感。我宁愿相信是见生人时的尴尬吧。
下次见面,是一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我们经过老头的垃圾山,老头似乎冲妈妈笑了笑,还挥了挥手。但我妈没有看到,而我却看到了。我感觉有点脸红,也为我妈没有看到而有些生气;但我自己也不敢回应老头,只能像个小木头人一样低着头走过。不过我妈不会是故意的,我心想:因为除了小孩,没有人会每天注意到垃圾山旁的人。
长大了才发现,小时候的这份“错误的专注”,是弥足珍贵的。就因为这一次对视,我能铭记一份真情直到如今,像是藏在酒窖的陈酿,有心的时候取出细品,仍能收获些什么。而过分专注外物的获取,你可能会得到金钱,得到地位,但是这些也只是消费主义与符号主义的派生罢了,名利双收并不意味着充实。
现在上大学了,老破小不回去住了。忘了那时候的很多东西,但垃圾山和老头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妈还时常住在65号,她告诉我老头现在身体好像也没以前好了,最近都不坐在垃圾山旁叠纸板、干木工了。想想也是,老头嘛,老了。
希望你们都还健康着吧,陌生而又亲切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