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三年了,我好像终于有勇气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夏至,我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天。
身旁的人张罗着,穿梭着,这好像和我和你都没有关系。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你身旁,擦去你不断冒出来的污血,怎么擦都擦不完,我一直呢喃着;“爸爸,别怕,爸爸,别怕。”可我怕呀!我太害怕了。
我感觉不断有血从心脏里流出来,但没有血流进去。我想让手不要抖,我命令自己深呼吸,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痛,痛的不行,我想着就让手抖着吧,我听到我自己还在说:“爸爸,别怕,爸爸,别怕。”
你没有看我,你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眼神纯真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乌黑明亮,你看到谁了?是奶奶吗?奶奶来接你吗?你在一周前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我顺着你眼神的方向,啥也看不到。
堂屋里的床准备好了,众人越过我,抬起你,放到堂屋的床上,我看过一本小说,说那个地方有老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会把床搬到堂屋,亲人们朋友们知道了,就会来和老人告别。我打了个寒颤,告别?怎么告别?怎么跟你告别?我不要,我不接受。
跪在你的头边,我还在不停的擦拭你的嘴角,墙上挂着你画的画,是“春夏秋冬”的组图,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你画的牡丹,一个月前,你跟我说,等身体好了,画一幅葡萄把牡丹换了。怎么办?现在挂着的还是牡丹,怎么办。另一边挂着你的书法,用隶书写的,写的是你最爱的诗:沁园春·雪。而现在你躺在这里看着,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角度,太荒谬了。
堂屋里本来还有你的书桌,三天前,书桌要派招待亲友的用处了,我一张张整理着你的画稿,厚厚的一沓,整理着你的笔,一支支整齐地摆好,用笔帘卷起来,你的砚台,你的笔架,笔筒,颜料,字帖,毛毡,我一样一样的收着,收了多久,哭了多久。我知道,这一收,再也不会有人把它们摆出来。再也没有了。
沙发,茶几,电视柜,都已经搬走了,整个堂屋里就剩下一张床和墙上的画。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果然,你抬起眼眸,扫了一圈,先是沁园春.雪,再是牡丹图,最后是春夏秋冬的四幅长卷,眼帘嗑下来的那一瞬,一股污血喷涌出来,我用双手去接都来不及。我听到有人惊呼,我感到身边的人飞快的冲过来,我一动不动,你一动不动。
我听到身边有人喊:“你快叫你爸呀,快叫呀,”我被挤开了,弟弟,姑妈,二伯,婶婶,……,大声地喊着爸爸,哥哥,……,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脑子里轰然响着:“爸爸,别怕。爸爸,别怕。爸爸,别怕。”
帮忙入殓的婆子已经到了一会儿了,她熟捻得开始擦身,动作飞快,一点都不温柔,我忍不住发声:“你轻点。”婆子看了我一眼,动作慢了下来,边问我:“寿衣呢?”先生递上一个大红盒子,里面是我给你选的衣服,白色中式的内襟,藏青色的褂子,立领,盘扣,是你喜欢的风格吧。要按着“五领三腰”的规矩,最外面,我选了件厚重的保暖的绒面的藏青色中国风披风,虽然,是“夏至”,你选了一个这么炙热的节气离开我,但我还是好担心你冷。我就感觉很冷。
冰棺到了。男人们去把你抬起来,我不要看,我往外走。院墙上,你爱的凌霄开得正艳,我拿了剪刀伸手去剪,依稀记得你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爬满整个墙了。现在过了三年了,凌霄爬满了墙,你可回来看看?
蓝雪花也开得正旺,我知道,你拿它当宝贝,你不会乐意我去剪它,我就稍微剪一点,让它陪着你。那盆蓝雪花,你在的时候,每一年都开得那么美,你走的第二年,它一朵花也没有开,去年,它枯萎了。它是不是也想你想得很,想得开不了花了。
我刚在你的枕边放下花,冰棺就盖上了。从此,你在里面,我在外面,再也碰不到,摸不着了。
“嗡嗡嗡….”伴着震动,手机在口袋里急促得吆喝起来,我拿出来一看,是18:00的闹钟,这是提醒我要给你换镇痛贴了。我茫然的看了你一眼,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不要我了,也不要我再为你做什么了,你已经不要我了。
19:30的闹钟,晚饭后的吃药时间,20:00,量体温,喝水的时间,22:00,量体温的时间,24:00,量体温换镇痛贴的时间,6:00,换镇痛贴的时间,7:00,早上吃药时间,8:00量体温的时间,12:00换镇痛贴的时间,……,现在,这些时间都不需要了,你走出了时间,这些时间再无意义。我把所有的闹钟都关了。
灵堂搭好了,你自己选的遗像前放了个香炉,师傅跟我说,香不可以断,这是你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引子。我又开了一个循环闹钟, 35分钟响一次 ,提醒我去续上香炉里的香,每一次闹钟一响,我就站起来,拿上三支香,点上,插在香炉里,
每一次插上去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问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要如何思念你?我又如何不思念你?我在这春夏秋冬时间的轮回里要怎么办?”大吼大叫的问了,唉声叹气的问了,西斯底里的问了,痛哭流涕的问了,续了整晚的香,问了一整晚,香只顾化烟,袅袅上升,你在香炉后的照片里,静静的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给我答案。
葬礼,有点吵,以你的性子一定不喜欢,但没有办法,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你的至亲们、你的同学们、你的挚友、你书画社的老伙计们、还有左右旁邻,都来送你这世上最后一程。我感谢弟弟和其他亲人们,他们忙里忙外的应对着,让我安安静静守在你身边。我没法节哀,没法顺变,这都什么鬼话。
停灵三天,每一天都是阳光普照,紫藤架下光影斑驳,像是挥手告别,你的小竹林沙沙作响,呜呜咽咽。终于人群散去,你入土为安。抱歉,没有遵你的意愿,不留骨灰。我和弟弟实在舍不得,也不敢想象想你的时候,连一个具体的坐标都没有。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你告别,我要想很久很久的,你让我暂且留一点念想吧。
从墓地回到家里,回到不再有你的房子里。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雨一直下,一直下,我不知道雨啥时候停的,我睡着了,我期盼你来梦里跟我说点啥,你没有来。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这世间少了个人,与它而言,没什么不一样,与我而言,再也不一样了。
我把你的小花和灰灰带回了市区的家,你教小花的口哨它现在还会,小鸟的记忆可真好。灰灰还是傻傻的,不会吹,当然,我也没有像你那么耐心的教它。
钟点工阿姨煎鱼总是粘锅,我教她,先把锅子烧热,放凉,再烧热,然后倒油进去,再把鱼放进去,鱼皮就不会粘锅了。她试了,有用。她说:“你都不会做饭,你怎么知道这个窍门?”我说:“我爸爸教我的。” 你就是在嘴上教教我,油一倒进锅里,你就赶我出厨房了。我从小到大没学会烧饭,都是被你宠坏的。
三年来,不相熟的朋友看到我写的字,都会夸我:“你的字好漂亮,怎么练的?”我都会回答:“遗传的。” 然后收了一波羡慕嫉妒恨。你听我这么说,也会开心的吧。
当然,关于遗传,你也有小气的地方,你笑起来有漂亮的酒窝,我就没有。不给我就算了,你要带着你的酒窝转世哦,我会认得的。
三年了,见紫藤,我想到你,见凌霄,我想到你,见花,见草,见书,见画,都能想到你。在没有想到你的时间里,我带着你给我的爱尽力生活着。
我想慢慢的我知道怎么思念你,带着微笑和感激,也伴着泪水,但不再冰凉,不再遗憾。我终有一天也会来见你,告诉你小鸟的事,阿姨烧鱼的事,写字的事,还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我先攒着,你期待着吧。
又将夏至,阳光明媚,和煦的风吹过,紫藤架下光影斑驳,是你吗?爸爸。风过无声,心头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