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季很长，大半个月了还是淅淅沥沥，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空气中飘着绵密的雨雾，伴着毫无规则的春风随意涂抹，地上浸了个透，鞋踩上去再提起已不是原来的重量，留在地上的脚印也会逐渐被污水灌满。

蒋老爷子的院子平常勤于打扫，整片院子的泥面如同一张画布，桃树下散落的花瓣，和老爷子进出留下的脚印像是不协调的搭配，呈现在画布之上。

老爷子的小院许久没有进过客人。

屋内依然是冷冷清清，桌子、竹椅、电视机、加上蒋老爷子挂起的刚擦完的相框，一切原封不动。只有炉子里的碳火时明时暗。

炉旁的老狗贪足了碳火的暖气，慵懒的探出前爪，张开嘴往后一仰，伸个长长的懒腰，爬起身一阵抖擞，蹭倒了倚在桌腿边的铁碳夹。

老爷子拾起碳夹，插进炉子里把碳火撬松散，炉灰乘着热气扑通起来。再回身躺下竹椅，伸手按了旁边的录音机，录音机是之前蒋志带回来给老头解闷的，配带的一打磁带老头不爱听，只喜欢听听本地的花鼓戏，托蒋伟给他买了一张。因此，录音机里也常年四季的放着同样的调子。

“胡大姐

哎

我的妻

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咯

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呐

那我就比不上咯

……”

蒋老爷子微微眯眼，头跟着曲调不紧不慢的晃动，手指也随着节奏哒哒的在扶手上轻轻敲打。

临近傍晚，天上的云才慢慢变薄，雨也止住了，虽并没有放晴，但空气还是通透一些，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淡淡腥味，路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蒋老爷子也走出屋子，掩上门，隔着口袋摸了摸随身的东西，便离了家，奔街上走去。

“那边有变戏法的” “走，快过去瞧瞧”

路上的人议论着，疾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还在江湖上行走的艺人不多，原来经常可以在热闹的地方见到，如今是许久才碰着一次。没见过的年轻人自然觉着是个新鲜事，蒋老爷子虽说见多识广，碰到的多，但最近几年尽在家里窝着，没再出去走动切磋，加之近半个月阴雨绵绵，实在闷的紧，竟也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人群，往那边的方向去了。

已是傍晚，上午的摊贩退去，店铺前面就空出了块地，已被人群慢慢围住。

正当中，一个老者带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边放着两个箩筐，一条发黑的扁担拱在箩筐上。老者身形有点佝偻，一双布鞋沾满了黄土，显然是赶了不少路。身边的孩童有点胆怯，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虽然一头短发，穿着破旧衣服，脸上的五官看起来却很精致，一脸的秀气。

老者在地上摊开一卷席子，再从旁边的箩筐里端出三个碗，碗口向上依次在席子上排开，又掏出三个红色小球放入碗中，倒扣过来，准备完毕，老者站起了身，拱手冲着周边打了一圈。

“社拜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家里遭难，带着孙儿漂泊江湖，四海为家，今日得缘路过贵宝地，以粗学的拙技给大家表演个戏法，博大家一乐。”

人群里透出稀疏的掌声。

“在下打西边过来，走到咱们这满打满算五十多里，爷孙两不易，有手里好的，打赏个子儿，没有的您给鼓个掌，也捧个场，多谢”

老者身子虽瘦小，发出的声音却铿锵有力，说罢，深鞠了一躬，回头冲小孩做了个眼色，小孩向前扑通一下，跪倒在泥里，深深一叩。

有热心的大婶赶忙过去扶起小孩，人群中也是隐隐有催促的声音。蒋老爷子侧身往里边凑了凑。

老者不拖拉，半蹲在席子前直接开始了表演，先是向众人依次展示了每一个碗都扣着一个小球，然后左手往空中一抓，捏住拳头靠近第一个碗，右手朝着碗一指，同时大喝一声“进！”

抬头冲着人群里问道：

“各位猜这个碗里有几个球？”

回应的声音稀稀落落。老者掀开碗，围观的小孩子们笑了起来，碗底静静躺着两个球。

这节目叫三仙归洞，很常见的技法，关键就在手法快，蒋老爷子心里清楚，但并不拆穿，只是静静看着，江湖艺人的辛苦，自己是经历过的。

混出名头的，要么有了正经行当，安身立命不成问题，要么直接隐退，休身养老。没混出名头的，四处漂泊，餐风露宿，这都是最基本的，碰上看客刁难，行家拆台的为难事，处理的不妥当，盘缠讨不到不说，甚至得挨顿棍棒，这才是江湖艺人的常态。

小球在老者的手法下游走在三个碗之间，观众的目光也跟着老者的引导，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节目表演完，掌声响起，断断续续的有好心人给老者的孙儿塞着散钱，小孙儿不停地鞠躬道谢，时不时伸手摸摸后脑勺。老者趁热打铁，再从箩筐里取出一样，是个比脑袋稍大一点的铁环，足足有大拇指粗。

“再给大家表演个缩骨功，技艺不精，还请海涵，要是表演的好，还请赐些赏钱，献丑了。”

老者说完，脱掉外套和上衣，漏出膀子，原地做了几下深呼吸，把气运起来，胸腔往上一提，肚子上的肉顿时凹陷进去，两排肋骨也显露了出来。然后用力将腰里的裤带杀紧，就将一只手和整个脑袋钻进了铁环内。

“哎呀。”周边的众人捏了一把汗。

老者从容不迫，使着巧劲撸动着铁环，从肩到胸再到腹，技巧要领熟记于心，铁环也是慢慢撵动着老者的皮肤，一点点往下走，最后从脚部取出，过程不算太难，但观众看着震撼，纷纷议论。

蒋老爷子却不以为然，单单是这样的技巧根本提不起他什么兴趣，心里觉得索然无味，从兜里掏出五角钱，让旁边人给送去，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哪个在这里摆摊？赶紧走赶紧走！”

人群外声音传来，众人齐刷刷转了过去，又从声音的那向让出来一个口子，一个壮汉走了进来，凶神恶煞，一脸横肉，气势更是盖过全场。

来人正是街上的冯屠夫，而老者表演的地方，就在冯屠夫铺子前，人聚集的多，圈子越来越大，铺子已经被堵的水泄不通。冯屠夫这个时间本来应该在家里喂猪，他夫娘守着铺子，估计觉得影响了生意，竟跑回家把他叫了过来。

“这位老板，您请息怒，在下冒昧在此讨个生活，不知有什么得罪，还请多行方便。”老者并不知道来者何意，只是弯腰作揖，微微笑着套话。

冯屠夫并不理会，围着老者打量了一番，回过身时，却是突然暴起，一脚踢向扁担，扁担径直向老者的孙儿飞去。蒋老爷子心里一惊，“不好！”。而几乎同时，卖艺老者瞬间是飞身过去，单手擒住扁担的一端，另一端霎时在孙儿面前半尺停住。

就这一下，蒋老爷子瞧出了功夫，也马上对这老者来了兴趣。

小孙儿吓得楞在原地，动弹不得，老者慢慢放下扁担，而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刚才老者以手指捏在扁担上的地方，不过区区一寸。

见老者如此功夫，冯屠夫也是楞了一下，但仍不依不饶，刚想上前再做挑衅，被蒋老爷子出言斥住：

“住手！”

冯屠夫一看是蒋老爷子，立马温和了起来。

“蒋师傅，您看这外地人不懂规矩，这个时候在我门前摆摊，吆喝这么多人堵在我门口，我这生意还怎么做？近来生意这么淡，好不容易今天下午晴了天，今天没得进账，明天猪都没得食了。”明明是自己挑衅在先，这下反倒可怜巴巴成了受害者。

老爷子走了过去，把冯屠夫拉到一边说道：“想你也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做事能不能和善一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当着人家孙子的面，这么胡来。幸好人家不与你计较，较起真来，你必定要出大祸，你且听我的，回铺里去，这人我来打发。”

冯屠夫是附近有名的暴脾气，又练过些拳脚，一般人都不敢惹，虽不是无理滋事之徒，但任何人别想占他的便宜。先前也曾在蒋老爷子面前作过威，但被老爷子当场一招治住，从此对老爷子毕恭毕敬，再不敢造次。

听到老爷子这么说，冯屠夫也是点头同意，不过这么多人围着，他也不想失了面子，高声说道：

“既然蒋师傅替你出面，我就不追究了。我给蒋师傅这个面子。”说完一溜烟进了铺子。

蒋老爷子转身去寻老者，老者却是穿好了衣服，蹲在一个箩筐边，把行头依次收好。见蒋老爷子过来，立马起身站定，双手抱拳。

“蒋师傅，今日得您出手相助，感激不尽，木木，快谢谢恩人。”

旁边孙儿立马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蒋老爷子一抬脚，鞋面接住木木双膝，伸手一扶，将小孩拉了起来。这几个动作看下来，老者也是若有所思。

“不打紧，师傅贵姓？”

“不敢，小姓赵。”老者赶忙应道。然后又把蒋老爷子打量了一遍，试探的问道：

“看别人叫您蒋师傅，以前听人说过湘北地区有个姓蒋的师傅，拳法至精，几无敌手，为人又有胆识，江湖人称‘拳勇无双蒋千坚’，敢问可是您？”

蒋老爷子没有回答，过去的名声对他来说毫不留恋。

早见赵师傅收好了行头，众人也知道接下来不会再有节目，已悉数散去。

“赵师傅，你们爷孙今晚可有住处？”蒋老爷子问道。

“准备带着我孙儿去前面县里看看，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江湖人士，如此惯了，劳您费心了。”赵师傅说罢，双手作揖准备离去。

“不忙走，我家在此处不远，平时也是一个人在家，乏味的很，你要是不嫌弃，到我家休息一晚，我看师傅你身上的本事不赖，我也是爱好功夫，喜欢琢磨。晚上刚好可以向你讨教讨教功法。”老爷子话说的很有分寸。

赵师傅刚准备回应，旁边木木却拽着他的衣角，瞪着大眼，巴巴的看着他。

“你看，从这到县里还有几十里路，走过去怕是已经天黑了，你到不要紧，木木刚才受了惊吓，跟着遭罪。”蒋老爷子观察的很细微。

赵师傅也不好再推辞，再次作揖：“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蒋师傅收留。”蒋老爷子示意他跟着自己走。木木钻进另一个箩筐，赵师傅半蹲下担起扁担，紧紧跟上蒋老爷子。

路过蒋伟的铺子，老爷子进去打了个招呼，又吩咐秋燕晚上备点酒菜送过去，便继续领着赵师傅爷孙往家走去。

快到院子，蒋老爷子俯身对木木说道：

“院子里有条老狗，不咬人，它要是叫起来，你不用害怕” 木木点点头，老爷子才走上前去将院门打开，引爷孙两进院。

回身关门的时候，老爷子注意到地上的脚印，赵师傅踩过的地方，都只有半截印记，前深后浅，脚跟处在地上没留半分痕迹。

看到这个，蒋老爷子心里对赵师傅的路数已知道了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