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你 站在这里 脸庞清瘦却骄傲
在这远方 没人陪伴 只有幻想和烦恼
你曾经下跪 这冷漠的世界
何曾将你善待
(摘自“新裤子”《生命因你而火热》和朴树《No Fear in My Heart》)
(一)
安静的办公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声音慢慢增大。肖宏杰抬头看了一眼,已有同事开始收拾桌面,扫一眼手机待机界面的时间,6:02——终于到时间下班了。虽然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处理完,但宏杰也果断地开始整理办公桌、关电脑。
这个时间下班还真是不习惯呀!整个下午,估计大多同事都无心工作吧。
收拾完毕,同事们也已经陆续步出办公室,又同时涌向了电梯间,真是罕见!人头攒动,却没有喧嚣,只有少数人低声交谈,气氛也多了一分肃静和压抑。宏杰很久没有这么早下班了,但此时心里没有愉悦和轻松,他只想赶快坐上电梯,离开办公室、离开写字楼,赶紧回到家。
好不容易挤上电梯,狭小的空间大家似乎都憋着一口气,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地倒数。其实也就十楼而已,却像有一百层。宏杰心想:快了快了,那么漫长的下午不也熬完了吗?
出了电梯,畅快地吐了一口气,紧跟着人流走出了写字楼的大门。这时,宏杰还是忍不住往大门左边望了一眼。三四十米远处,警戒线围着一小块四方形,地上铺了一小块白布,但周围隐约还是有一些深色的污迹。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周围走动着,夕阳照在光亮的地面上闪着光,很刺眼。是的,就在那里,就在今天下午三四点钟,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此结束。而那个人,正是宏杰的同事卢某,就是他从十楼纵身而下。
就那么两秒钟的一瞥,让宏杰突然有点惊恐,还有点怆然!宏杰马上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去。阳光有点刺眼,原来六点多的太阳还挺烈的啊!这是他很久没有体会到的以至于都忘记了的自然现象,他早已习惯的是披星戴月,可惜每晚加完班累成狗的他又有何闲情逸致去欣赏风月?今天能这样提早收工——不,应该是准时下班——还得“得益”于那位刚刚离去的同事!宏杰突然觉得心里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去!X.X.X!”宏杰心里骂了“三字经”,他心里有点怒气,但这点怒气好像又被一层伤痛包裹着,就是难受!
(二)
回到家里,已经快7点了。走到家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宏杰伸手按了门铃,马上就听到有跑动的脚步声。“谁呀?”是女儿的声音。宏杰顿了顿,大声应到:“是我,爸爸!”“啊?是爸爸?是爸爸!”门啪啦一声开了。
“爸爸!”9岁的女儿一开门马上就跳到宏杰身上,宏杰稳稳地接住并搂抱着她,这时6岁的儿子也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宏杰的大腿!“爸爸,爸爸……”儿子女儿的欢声叫个不停!宏杰心头一热,扔下了电脑包,也抱起了儿子,左边亲一个右边亲一个,脸上展开了开怀的笑容。
“爸爸,你今天这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女儿开心地问。宏杰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对呀,爸爸今天早点回来,可以陪你们玩了。”“耶!太好啦!……”又是一阵儿女的欢呼声。这时宏杰的老婆叶欣从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我都没告诉他们今天你会早点回家,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看把他们高兴得!”宏杰心里突然有点酸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正常下班回家已经成为给家人的惊喜了?
叶欣穿着居家服,不长的头发扎成短短的马尾,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文静中带着干练。叶欣定定地看了宏杰一眼,像在确认什么东西似的。她看到宏杰的脸上,有些许疲惫,镜片后的双眼中有着一种令人心疼的神色,疲劳,伤感,迷茫……两秒钟得到了所有信息,叶欣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说:“带他们一起去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一双儿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叶欣说他们平时话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兴奋。是啊,算一下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上个月去出了趟差,东南亚几个国家都跑一遍就去了将近一个月。回来后就抓紧写材料、汇报情况、讨论问题解决方案,周末又开会、加班……儿女说说问问,宏杰尽力搭上他们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话,但总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总有一道阴影横在心口的感觉。
吃完饭,宏杰陪着孩子们玩儿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孩子们一起收拾,督促他们洗漱,最后帮着叶欣把他们哄上了床。宏杰把自己扔在软软的沙发里,感觉身体完全瘫软了。叶欣过来坐在他旁边,沉默了几秒,问道:“那个同事…救回来了吗?”宏杰闷闷地说:“说是一开始还有口气,但……应该没了,我也不想去问。”叶欣叹了口气,说到:“哎,从下午听说后,我心里一直像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好好一个人,有什么想不开的?”
其实下午出事之后,宏杰犹豫了几次要不要给老婆发微信,却没想叶欣倒是先发来信息问他。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且是以“5G”速度传播的。
“你认识他吗?知道他为什么要……?”叶欣犹豫着问到。“不知道。跟他算不上真正认识吧。”宏杰似乎无力气地回答道,“公司的员工光我那一层就有一百来号人,工作上也没有直接关联。知道有这么个人,也打过几次招呼,有点儿印象。”
“那公司怎么这么处理的?”叶欣接着问。“一出了事办公室就有人窃窃私语,气氛有点紧张,大家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过了一会儿公司就给全体员工发了邮件,证实了这件事,同时也禁止私底下讨论和传播这一消息,并让所有人今天6点下班,不要加班。”宏杰停顿了一下,又说:“哎,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还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宏杰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瘦瘦的,中等身高,带着副厚厚的眼镜,35岁左右吧,比自己年轻几岁。印象中他常穿浅灰色衬衫,看起来挺斯文的样子,听说进公司也七八年了。宏杰想着这些,下午那股压抑劲儿又回到了身体里,身体感觉不停地往沙发里陷似的。
叶欣看了看宏杰,安慰他让他别多想了。夫妻俩定定地坐着,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叶欣又说:“其实下午我收到很多传的消息,说那个同事参与的项目黄了,多数员工都裁了,剩下几个也调离了。听说他就是要被调到外地对接外包的什么服务……但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吧?”宏杰无力地说:“这种安排一般都会降职降薪,还会影响绩效和奖金,对今后几年的发展也不利,影响还是挺大的。”叶欣点点头应到:“也是!我还听说,他老婆经常跟他闹。本来在老家省会买了大房子,她老婆还非得还要在深圳买房,而且要买学区房,说是为三四岁的儿子以后上学做准备。他拗不过没办法,才刚买了不到一年,借了很多钱,房贷一个月三万多呢。这样调走的话,不但收入、发展前景大受影响,还要一家人两地分离,哎……还听说他老婆想生二胎,但他坚决不同意,两个人常常闹矛盾……”
“你得到的消息还真不少啊!”宏杰打断了妻子,“但不管这些是不是真的都不要乱传,这样不好!”“这个我当然知道。”叶欣又叹了一口气道:“哎,他倒是一了百了,留下老婆孩子该怎么办哪?”
沉默了几秒后,叶欣重重地看着宏杰,严肃地说:“你可要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你放心吧!不会的!”宏杰淡淡地说,他心里清楚,他不会、不敢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至少还不至于!
(三)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一如既往,“风平浪静”!该干嘛干嘛——这仿佛是这间IT公司的员工的信条。不管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站加科技.站已波及延到越来越多的行业和企业,还是几个月前公司的大客户W集团被某国“制.裁”,尽管涌动的暗流已经消无声息地袭来,但作为一个普通员工,作为一间普通公司,能做什么呢?该来的都来吧,但该干嘛还得干嘛!
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公司成立了二十来年,经历过前期的科技泡沫,也迎来了这几年的科技红利,低潮时有人承受不了,快速发展时也有人承受不了。快速成长总是伴随着压力,压力转换成痛楚,有的人承受得住,但牺牲了健康和家人,而有的人承受不了,选择了极端的路……
这二十年来,公司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出事。曾有两个“战友”身体不堪重负,轰然“倒下”,再也没站起来;这次这位承受不了压力,选择随风.而去。此行业中的此类“故事”更是常常上演,只是这次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每个人好像时代洪流中的沙子,被推着向前、向前,没有人询问你是否情愿,没有人关心你是否跟得上步伐,没有人在意你是否已被踩踏在脚下。
宏杰想起了小时候,在城乡交界的老家,那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每年夏天他都会在那条河里看见一位手持一根长竹竿的老汉,戴着斗笠,坐在岸边抽着旱烟,时不时地看看河里的百来只鸭子。等到黄昏时,老汉站起身,长竹竿一挥,成百只鸭子识时务地从河里游到岸边,再随着竹竿挥动的方向向前奔跑着,嘎嘎的声音响彻这个河岸。
那时宏杰看着年复一年、群复一群被竹竿驱赶的鸭子,听着吵闹的鸭叫声,想着它们到底是惊恐害怕,还是开心满足?
几年后老家建起了开发区,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再也见不到成群的鸭子。三十年前在河边看赶鸭子,三十年后成了一只被赶的鸭子!
宏杰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从何时起,自己一个IT(理工)直男变得有点"伪文艺"范儿了?何时多了那么多感怀?
(四)
一天快下班时,宏杰收到老魏发来的一条微信,说晚上一起去喝个小酒。老魏是宏杰的头儿,当初是老魏把宏杰从其它公司拉过来的,对宏杰有“知遇之恩”。宏杰进入公司的这十三四年里,只要老魏升了职,一般宏杰也会跟着往上爬一点。宏杰知道并非自己有多大能耐,不过是“老黄牛”罢了,踏实肯干,只要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都能尽心尽责完成。而技术出身的老魏,特别看重宏杰这一优秀品质。这次老魏约饭,宏杰也不多想,只因对老魏的信任,即便有什么事,老魏也不会兜着更不会亏待他。
三两口酒菜下肚,宏杰犹豫着,还是开口问了前几天的那宗“意外”,不知道公司是怎么处理的。老魏作为公司高层,也参与了善后工作。“这事儿嘛,从个人角度来说确实是遗憾和悲痛,”老魏一边嚼着干笋丝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但从公司立场而言就只能从法务角度来处理,当然最后肯定也是加上了些‘人.道.赔偿’。”宏杰听了,心里除了感叹也说不出什么来。
老魏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现在公司也‘自身难保’,能咋样?哎,你要说命也行,运气也罢,偏偏他上了那个项目。当初该项目刚成立时,多少人羡慕。跟W集团合作开发,不光是有面子,开发成功后更有票子!可谁想到再牛的W集团,被某国卡了喉咙,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没有一点办法。这个项目双方都投入不少人力物力财力,最终也不得不砍哪!”老魏说完摇了摇头,灯光下他的两鬓有点白晃晃的,宏杰不知道那点白是光线的反射还是头发的颜色已经开始变了。
宏杰喝着酒,时不时向窗外望一望。行色匆匆的人们走在街道两旁,每个人的身体好像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夜里。每个人都匆匆赶回自己的家吧,他们的家各是什么境况呢?宏杰不由地胡乱想着。
“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公司现在的情况不稳定呀……”饭吃到一半,老魏第一次用“正式”的目光看着宏杰。其实这顿饭一开始气氛就不是很活跃,可能是几天前的那件事,可能是大家对公司业务的担忧。听了这句话,宏杰心里的波澜倒没有特别巨大。“虽然出了那件事,但公司的情况你清楚,该进行的‘调整’还是要进行。”老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公司也要‘活下去’!”
宏杰哪有不明白,W集团说要争取“活下来”,他们公司又何尝不是呢!现在整个高科技行业都绷着一根弦,怕哪天某国的手又伸去卡了自己的脖子或者是关联公司的脖子。他们公司的业务和项目已经陆续受到影响,再加上全球疫情的影响,想要活下来的,不仅是公司,还有个人。
宏杰回到家,孩子们正准备睡觉,看到爸爸回来,又一阵闹腾。叶欣叹口气说:“哎,你还不如早一点或晚一点回来,他们正要睡觉呢,又被你搞得兴奋了,什么时候才能睡着呀!”宏杰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他们这个时间睡觉呢。晚上跟同事吃了个饭,没有加班,所以回来早了点儿。”
饭桌上跟老魏的谈话,宏杰没有跟叶欣说,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不想说,至少现在。
(五)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一切似乎如常,除了公司员工在减少。宏杰的部门空出了两张办公桌,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总归是要去喝一顿的。最近出去喝酒的次数的确多了,但总比老是加班好吧,宏杰接到邀约时常常这样想。
宏杰酒量不大,一喝就上脸,熟悉的同事都知道,技术男们也很少强人所难地灌酒,所以宏杰尽管“满面红光”地回家,但是一般都是头脑清晰、脚步轻快。唯独这次为自己熟悉的俩同事送别时,宏杰喝醉了。
宏杰被两个同事架回家,瘫软在沙发上,俩人一面叫着“嫂子,抱歉”,一面“灰溜溜”地逃走了。叶欣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孩子们刚刚睡下了,现在又要伺候一个大的,还不知道会不会闹腾到半夜呢。
不一会儿宏杰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快步走向洗手间。听着里面传出的呕吐声,叶欣心里五味杂陈。她很讨厌醉酒的人,但想想结婚十一年,宏杰喝醉酒顶多就三四次吧,而且最近又是“多事之秋”,这晚“送行”的对象,一个是他下属,一个是他十年的同事兼朋友。
叶欣让宏杰簌了口,把他又脏又臭的外衣外裤脱了下来,去接了半盆热水,开始给他擦脸擦身体。宏杰慢吞吞地开了口:“老婆,不用管我,你去休息吧。”
“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休息?好好坐着别动!”叶欣一边轻声埋怨一边擦着宏杰的脸。温热的毛巾在脸上擦了两遍,居然擦出两行眼泪,慢慢地往下淌。叶欣不说话,只觉心里难受。
“老婆,我对不起你……”宏杰低沉的嗓音带着厚厚的鼻音。
“酒后说的都是胡话!什么都别说,有什么明天再说。”叶欣强忍着难受,果断地打断了宏杰。
“我现在虽然脑袋有点痛,肚子难受,但我还是很清醒的……”宏杰继续慢吞吞地说。叶欣没有打断他,继续擦着脖子和胸口。
“老婆,这两三年你辛苦了,我都知道。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孩子,你辞去了工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叶欣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眼泪却没有忍住。
“都怪你老公我没什么本事,就是一头老黄牛。公司里最近不断有人走了,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宏杰忧伤地说着。
“轮到你就轮到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天又不会塌下来!你好好记住这句话就行了!”叶欣揩开脸上的眼泪,看着宏杰暂定截铁地说。“好了,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吧,什么都别想了。”叶欣端起盆子走进了卫生间,眼泪不觉又流了下来。
大女儿出生后,宏杰把父母接到了家里帮忙带孩子,直到两年多前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一天叶欣的公公照例骑着电动车去接女儿放学回家,谁想在快要到家时,为了躲避一辆小汽车,公公拐得急了点,结果爷孙俩一起从电动车上跌落下来。女儿除了一些擦伤,大腿上划了一道口子,缝了五针,而公公肘部轻微骨折,做了个小手术。这一事故虽然没造成很大伤害,但却让一家老小受到惊吓,事后一直心有余悸,心里仿佛也有了隔阂。
公婆心里对宏杰两口子和孙女儿抱有歉疚,加上一直无法适应南方常年湿热的气候,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而宏杰夫妇,自从出了事故后,心里也变得敏感,对老两口既有一点责怪之心,又有亏欠之意,不愿勉强二老。然而面对一个六岁多,一个四岁的孩子们,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叶欣之前在一家外企工作,虽然没有高职高薪,但人事关系简单,工作氛围轻松,薪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挺喜欢那份工作。而宏杰是部门技术骨干,虽然年收入几十万,然而几年如一日的996的工作状态让他无暇顾家。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退出职场的只能是叶欣。叶欣心中虽有幽怨,然而她知道公婆为她“负重前行”多年,虽说中间有过一些的小矛盾,但她心中最多的还是感恩之心。
宏杰说,如果实在不愿辞职,就选择托管吧。然而叶欣始终狠不下心。女儿刚上一年级,儿子上幼儿园中班,本来对两个孩子来说,父爱已经缺失了,爷爷奶奶也走了,她不想连母爱都无情地剥夺。“等两三年后孩子大点,我再出去工作吧。”叶欣做出了决定。
回归家庭后,一开始叶欣很不习惯,也颇多抱怨,对每天事无巨细的杂事琐事弄得快要抓狂。然而俗话说“为母则刚”,看到日渐长大的两个可爱孩子,母爱胜过了一切!叶欣有着女性的坚韧,加上多年在外企工作,一些对家庭主妇和教养孩子的异国观念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慢慢地她将自己所拥有的学识、性情影响到两个孩子身上,而两个孩子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家庭和睦,孩子身心健康,叶欣这两三年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尽管心底多少有些遗憾。今晚宏杰突然对她说出这些话,她一时情绪难以控制。然而让她难过流泪的,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她心疼宏杰。这段时间宏杰承受着多大压力,虽然他不怎么说,又怎能瞒得过叶欣!
生活不易!简简单单四个字,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六)
宏杰和老魏在会议室里相向而坐。宏杰又看到了老魏国字脸两边鬓角的丝丝白光,这次他确定是头发的颜色,而非灯光反射。“最近怎么样?”老魏率先开了口。宏杰心想,能怎么样呢?但他只是机械地给出了“标准”答案:“还行吧!”
“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老魏说着,把一个文件袋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但并没打开。“公司已经连续两个季度业务下滑了,而且预计本季度也会持续下滑,这些你都知道不用多说。”宏杰点点头。“公司做了保守预计,明年业务也很可能不会好转,毕竟我们的客户很多都受到海外各种因素的影响。所以这一到两年公司力争撑过去,当然,要撑过去,业务方向、人员配置就要做相应调整。”老魏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宏杰的面部表情。
宏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照理说这两三个月来他心里也有了不少心理准备,但一旦把这层纸挑破说到点上时,心里还是不免难过。“那我……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宏杰力争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老魏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先公事公办地说完。你们涉及技术的部门将和研发合并成一个大的部门,人员也要精简。合并后,你之前管的技术部门不再是大部门的中心了,所以你的职位由一级主管变为二级主管,向新的一级主管汇报,不再向我直接汇报。薪资方面,从下个月起,所有主管级别的月薪都降薪两成,年终奖呢……嗯,当然看年终业绩,不过这两年就不要抱太大期望吧。大方向就是这样,细节方面还有些没有敲定,敲定后人力资源部会直接发文。”老魏一口气说完,停下来看着宏杰,又说:“有没有什么问题?”
宏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或者什么心情都有。是失望还是庆幸?是尘埃落定后松了一口气,还是对前景不乐观而心生哀伤?宏杰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想到什么问题。”
“那好,后面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我。公事公办说完了,那我们来聊一下私的吧。”老魏把桌上的文件移到了一旁,其实他一直都没打开过。老魏把手臂撑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了倾,声音温和说道:“对这个结果感觉怎么样?”宏杰勉强地笑了笑说:“还没消化,不好说。”
“没错,不好说。哎,我也是很难办,想要尽力留住你们这些技术骨干,但公司现在的情况又给不了你们很好的承诺。”老魏停了下来,十指交叉扣在了一起,重新抬起眼说道:“我们私底下说句真心话,对你来说,我不知道是留下你好,还是裁掉你更好。”宏杰看到老魏皱起了浓眉,双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神,根根向上直立的寸发更自带气场。
老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高层降薪三成,其它的什么奖金、分红也能猜到会是什么情况。但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折腾不动了,就在这儿耗着吧,耗不动了就提前退休。可是你,毕竟还年轻,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另有打算,我给你争取最好的‘条件’……”
能遇上老魏这样真心待自己的领导,宏杰十几年来一直心存感激。然而这份工作,却变成了“鸡肋”,甚至让自己多了一份“屈辱”。
(七)
宏杰这两天仍然机械式地上着班,没有仔细去想工作的调整问题,他知道自己是在有意逃避,他知道他还有时间考虑。当然,跟老魏的谈话,没有跟叶欣提起,他想等自己先“消化”一下,再向她“交代”。
职位降级,降薪两成,奖金无望。职位暂且不说,实打实的收入呢,估计就只剩下六成了吧。宏杰一有空闲就不由自主地默念着这些,反复地算着加减乘除。这是要逼自己走人吗?是自己能力不行吗?应该不是。怪公司无情吗?公司并未犯下经营不善的错误,只是上游客户遭殃,殃及池鱼。
一直以来宏杰都觉得,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地打一份工而已,没想到现在却上升了一个“高度”。“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时代的一粒灰层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常被人挂在嘴边的一些“至理名言”,宏杰正在用心一 一体会。
宏杰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被裁.员又一时找不到工作,他瞒着家人,每天装作出去上下班,其实大部分时间在“逛公园”,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还有个男人,情况相似,每天西装革履地出门,家人以为正常上班,其实他在一边找工作一边开起了网约车。当时看了文章后宏杰只是笑笑,觉得这些男人真是傻,家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只要有能力、有技能,就算工资待遇低一点儿也总能找着工作呀。
这两天宏杰总想起那篇文章,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文中的那些个中年男人,他不知道如何选择,也无法或无颜对老婆开口谈论这件事。他现在是一个人养四个人,还有年老的父母,孩子,房子,车子……生活真是着实地扇了一耳光啊!宏杰又想起三个月前出事的那位同事,他那时的境遇更糟糕吧,家庭、工作,“内忧外患”,万念俱灰就在一念之间!
(八)
这天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阴沉下来,快要下雨的样子。宏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向外面,心情跟天空一样,阴郁沉闷。是期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还是期待太阳能冲破云层转阴为晴呢?宏杰突然想出去走走,去海边走走。
来到滨海公园,这个时间、这种天气是见不到什么人的。这样正好!宏杰一边想着,一边向海边走去。天空依旧阴沉,快速移动的灰色云层里,一线亮光时隐时现,乌云和阳光似乎还在进行“搏斗”,胜负还未正式分出。眼前的海水也不平静,波涛阵阵涌向海边,拍打着稀稀落落的黑色石头,潮水层层铺上岸边。随着阵阵海浪声,咸腥味也扑鼻而来。
宏杰站在栏杆前,望着不甚干净的海水,不甚汹涌的波涛,意识到望向的正是西南方向——家乡的方向。父母正在做什么呢?独生儿子远在几千里之外,他们会不会时常感到孤独悲伤呢?宏杰的思绪一下飞回了家乡:站在河边,看着一大群鸭子们在长竹竿的“指挥”下,层层地涌向河岸,“嘎嘎”声响成一片。记忆能够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而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宝贝乖啊,要下雨了,我们得赶紧回家了。下次天气好的话我们可以玩儿久一点。”宏杰的思绪被打断,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疾步往出口走去。风把女人的长发吹起,遮住了面庞,而小女孩圆嘟嘟的脸蛋显得有点不高兴,头顶扎着两个小辫儿,一跳一跳的,只四五秒钟,她们的身影就只剩背影了。宏杰转过头,想到了女儿。“可是那个叔叔为什么不回家?”稚嫩的声音随着风飘进了宏杰的耳朵,声音虽远却很清晰,宏杰不敢回头看,继续盯着海面。
风更大了,浪也跟着大起来,一波一波涌动着,像风中镶着白色花边的裙摆。宏杰想到了老婆,想到了女儿和儿子,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他们娘仨应该也是窝在家里吧。想到家里那温馨的画面,宏杰鼻子眼睛同时酸了。
他想起刚跟叶欣恋爱时,他的工资只有两千八,叶欣从没嫌弃过他,也没有看不起似半个农村人的他和父母。她知性理性,性格坚韧而不霸道,凡事大小都跟他商量,与公婆相处知进退,没有闹过大矛盾。这两年多在家带孩子却少有抱怨,不但把孩子教养得好,自己还考了一两个证。而自己这些年整天都在上班加班,有几天好好陪过老婆孩子?不久前叶欣跟他说,有次晚饭后去邻居家还点东西,发现那两口子出门散步去了,而且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散步。叶欣说的时候,叹着气,说好羡慕。
宏杰又记起上次喝醉酒的事,他对叶欣说对不起她,他真的没醉,那是他的真心话。可是叶欣后来对他说:“你有这份心,我领了。但是以后不要再说对不起,这个家我们都有份,都在做贡献。如果你觉得辛苦,随时回来,我们娘仨也想过过每天一家人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的日子。”
宏杰眼睛朦胧一片,像被浆糊蒙住了,分不清海水和天空。他只想好好工作,尽力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可是……风越来越大,吹得他有点摇晃有点眩晕,却吹不干蒙住眼睛的泪水。他感觉眼前在晃动,不知道是海浪还是自己,仿佛要跌落下去……
“喂,同志!”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边炸起。宏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原来是穿着制服的保安在大声喊他,他赶紧抹了一把脸。
保安大哥察觉到宏杰有点异样,慢慢走近他,声音也略带温和地说:“雨点都下来了,风浪也大起来了,赶紧走吧,站这里多不安全!”随后又补了一句:“赶紧回家吧,家里最安全!”
宏杰听了,鼻子猛地一抽,大声说:“嗯,没错,家里最安全。谢谢!”宏杰迈开步子,心里对自己说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