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洛阳女儿行—第十四章

第十三章


眼见杨思手中龙泉剑一挑,挽了个剑花,飞身拦在那贼人面前,剑锋便向他头顶斩落,姚柏横剑去拦,二人同时出手,霎时间剑刃相斫,只听一声脆响,姚柏的长剑竟被龙泉剑生生格断,而龙泉剑借着去势重重斩下,那人不及惨叫,便扭曲着身子栽倒地上,血流满面、双眼大睁,眼见是不活了。

姚柏大惊,丢了剑柄,抢上前去检查那人伤势,见他气息已绝,徒留一声长叹,兀自起身回转车上。

顾月君见姚柏无恙,自是放了心,杨思收剑一笑,也跟着跳上车来。戚玉娘拉了姚柏坐下,轻声问道:“你没事罢?”姚柏摇头道:“我没事,只是那些人都死了,没能留下活口。”戚玉娘劝道:“姚郎,你也不必挂怀,依我看来,这些人不过也是乌合之众,就如前几日你我擒住的那个歹人一般,只是听说了江湖上的传言,临时起意,跑来抢夺夺魂剑谱,与咱们师门倒不相干。”

顾月君听了这话,蓦的想起那夜马车上发生之事,那黑衣人给姚柏一剑刺在腿上,鲜血喷涌出来,自己也正是给那一幕吓得晕了过去,不由脸上一红。杨思将那龙泉剑收入鞘中,递到顾月君面前,笑道:“妹子,如何?我说有我在便不用你们出马,现在你可信了罢?”

顾月君一见了龙泉剑,忙收入怀中,又见杨思顷刻间便打倒那些歹人,且容色不变、神情自若,远非自己能比,心中对她佩服之意便又多了几分,当下便暗暗责备自己为何不能像她那般,一时竟有心将龙泉剑借她,然细细想来,却又实难割舍,便只好低头不语。而姚柏听了戚玉娘的话,脸色似有缓和,又从戚玉娘手中接过缰绳,顾月君见他二人手中都已无剑可使,心中一动,便挤了过去,将龙泉剑递与姚柏,叫道:“姚大哥,你别急,先用这把剑罢。”姚柏瞥了一眼,摇头道:“不必了,顾小姐,这宝剑是你父亲赠与你防身之用的,理应由你保管才是。”顾月君道:“我这点功夫算得什么?说来也是浪费了这把宝剑,姚大哥既要保护我们,岂能没有兵器在手?姚大哥再要推脱,便是嫌弃我家这龙泉剑啦。”

姚柏听她说得诚挚,又因亲眼见过那龙泉剑是何等锋利,不由也暗暗心动,刚欲伸手去接,便听得杨思笑道:“啧啧,我说要借剑一用,顾家妹子无论如何不肯,姚大哥并不曾说借,顾家妹子却主动奉上,果然在顾家妹子心中终是情郎分量最重。”顾月君面红耳赤,心中微恼,叫道:“剑是我的,我爱借给谁,便借给谁,何须你多管?”杨思笑道:“我自是管不着,我又不需他人保护,有没有兵器打什么紧?至于顾小姐嘛,离了姚大侠保护,可怎么活哟?把宝剑借了他用,也是理当。”

顾月君听了杨思一番奚落,又是血气上涌,见她满面嘲弄之色,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几欲一记粉拳砸去,却又深知自己原非她对手,真若动起手来,非但占便宜不着,反在姚柏面前自跌身份,可是大大不值,一念及此,便也只好装作听不见,只将龙泉剑递到姚柏手上,柔声道:“姚大哥,拿上罢,这剑原也只配你用。”杨思叫道:“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配用么?我倒问问你,方才是谁拿着这把剑,杀得那些喽啰片甲不留的?”顾月君不去理她,只管劝说姚柏收剑,杨思却不依不饶,推开阿蕊的手跳将过来,非要顾月君说个清楚,一时间赶车位子上倒挤了四个人,顾、杨二女推推拉拉,险些将戚玉娘挤下车去,幸而姚柏手疾眼快,将她一把扶住,问道:“你没事罢?”

顾月君见戚玉娘给她二人推挤得坐无可坐,心下倒也深感歉意,只叹杨思穷追不放,自己甩她不脱,来不及对戚玉娘说声抱歉的话,又见姚柏对戚玉娘百般关爱,心中又觉吃味。而戚玉娘依旧淡然置之,不急不恼,轻声对姚柏说道:“不打紧的,姚郎,我到车里歇歇就好。”姚柏道:“那我陪你。”又对顾、杨二女道:“有劳二位姑娘代为赶车片时,姚某去去便来。”说罢便将缰绳、马鞭分别交与二女手上,自己携了戚玉娘之手,扶她进车厢去。

姚、戚二人方一离开,顾月君登时没了心力与杨思争执,只是扯着缰绳发怔。杨思见她这般,也觉无趣,随手将那马鞭抽了两下,便丢给顾月君,叫道:“我既不配用你的宝剑,又怎配与你顾六小姐一道赶车?这等好事,还是你独个儿享用罢!”说完两脚向后一收,身子打了个转儿便退回车中,只留顾月君一人在外赶车。

顾月君眼见杨思也退回车中,心中好生气恼,一面恨她败事有余,惹恼了姚柏,反把个烂摊子丢给自己收拾,一面又暗暗期盼姚柏安顿好戚玉娘便快点出来,若能与他一起赶车也是好的。正想着,便见车帷从里面打起,只道是姚柏出来,方欲叫他,却见车帷下伸出一只小手,鹅黄衣袖,原是阿蕊。

顾月君一见不是姚柏,登时泄了气。阿蕊爬出车来,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叫道:“顾姐姐,马鞭给我,我来帮你赶车罢。”顾月君道:“你怎么出来啦?”阿蕊道:“我看姚大侠、戚姐姐进了车里去,戚姐姐说姚大侠这些日子疲劳太过,不叫他出去,要他好好歇上一歇,又见我家小姐也进来了,想着让姐姐一个人赶车总是不大好,横竖我也闲着无事,不如出来帮你。”

顾月君见阿蕊语笑嫣然,一番话又说得十足体贴,受用非常,心头怨恨一时消了大半,便将马鞭递给她,嘱咐道:“小心些,别失脚跌下车去。”阿蕊道:“是,多谢姐姐提醒。”便向后面靠了一靠,坐得稳了,抽了一鞭,脆声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带着咱们去荆州!”顾月君见她一脸天真稚态,不由也会心一笑。

马车笃笃前行,阿蕊自将石榴花掐了簪在发髻上,口中哼着俚曲,神色怡然。顾月君心头虽仍牵挂姚柏,却也不知不觉受阿蕊愉悦之情所感,不再愁眉苦脸,想起姚柏对阿蕊一番关切之情,便又转脸看向她,阿蕊倏尔察觉,便问道:“顾姐姐瞧着我做什么?”顾月君笑道:“没什么,只是看你如此快活,全无烦恼,教人好生羡慕。”阿蕊抿嘴笑道:“我家小姐既已逃离苦海,又有了新去处,我自然也没了烦恼。”顾月君道:“前路漫漫,阴晴未定,你便不怕么?”阿蕊道:“小姐身手好,又有姚大哥在,我便不怕。”顾月君道:“你家小姐的功夫倒是不弱。”阿蕊笑道:“是呢,不瞒姐姐说,我们老爷虽没功名,却也是个爱武之人,小姐的功夫也是打小练出来的,我刚到他们家时,小姐才十岁,可论起拳脚功夫来,便是家中少爷们也都服她,更不要说附近那些痞子混混儿,没有一个敢惹她的。”顾月君道:“你也是小小年纪便卖给他们家做丫头了?”阿蕊神色略显黯然,低声道:“我家里太穷啦,爹爹生了病没钱医,妈妈实在没办法,便把我卖到城里给人当丫头,后来那家人又把我卖给别家,又卖了两回,才到了安阳,给小姐家买了去。”顾月君叹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便颠沛流离。”阿蕊抬起头,笑道:“我和我们小姐倒是投缘,她待我很好,帮我捎信给我妈妈,还送些钱物给她。先前老爷太太逼小姐嫁人时,她还说过要和我一起逃回白家集去,只是如今既赶上要去荆州,才作罢了。”

顾月君方要说话,身后车帷忽又掀开,却是杨思出来了。顾月君想起她丢下自己赶车一事,心中不快,此时见她出来,正欲出言相激,阿蕊却先叫道:“小姐,你怎么出来啦,不在车里歇歇么?”

杨思伸了个懒腰,自挤在顾月君、阿蕊中间坐下,一脚踩在车辕上,瞪了阿蕊一眼,叫道:“你说得倒轻松,我倒想歇歇,怎么歇?”说罢向身后一指,又道:“瞧见了没有?我是宁可出来赶车,也不愿在里头看戏。”一番话说得顾月君摸门不着,还道是姚柏有事,忙问道:“姚大哥怎么啦?”杨思道:“放心,你的姚大哥好着呢,吃喝都有人伺候着,还给打扇子,生怕蚊虫叮了他皮肉,你有什么好担心?”顾月君一愣,道:“你说的……是戚姐姐?”

杨思哼了一声,道:“还能有谁?真不知你那戚姐姐是不是丫鬟出身,别看武功不怎么样,伺候人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好,跟她比起来,阿蕊你可差得远了。”说罢又捏起嗓子,学着戚玉娘说话腔调,叫道:“姚郎,吃个鸡腿罢,我给你把肉撕开来,骨头也去了,吃着不累,姚郎,别光吃蒸馍,喝点水,留神噎着,姚郎,你闭上眼睛歇息一阵罢,要救师父,也得保重身子要紧,姚郎……”

杨思只顾学话,阿蕊忙扯她衣袖,轻声叫道:“小姐,别这么大声……”杨思嗤道:“我声音大,给里头听见了,那又怎么样?我又没说错,怕她不成?她能演戏,我便能评戏,只是这出戏唱得太酸,连我的牙也给酸倒了,再不散场,还等什么?”阿蕊道:“小姐,戚姐姐也是关心姚大侠才会如此,咱们——”杨思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也不要说这个话,我也知道你的心,那姚大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看着都是好的,是也不是?”阿蕊红了脸,叫道:“小姐又取笑我,我哪儿敢有这样的心思?”杨思笑道:“便有,也没什么好害臊的,最多不过我替你出头提亲,教那姚大侠将你一并收房,有何不可?”阿蕊听了,益发脸红,以手遮了脸面,叫道:“我不敢,我不敢!若我真有此心,便叫小姐一剑杀了我!”杨思笑道:“我杀你作甚?你如今有了姚大侠做靠山,我哪里还敢动你一根指头?来来,还不快见过你两位姐姐,车里头一位,车外头还有一位!”

杨思边说边用手指着顾月君,拉着阿蕊要她拜见,阿蕊连连退后,双颊更是红得赛过了头上的石榴花。顾月君将眉头一皱,咳了一声,道:“杨姐姐别欺负阿蕊了,她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杨思掉头笑道:“你说这话,是真心疼她呢,还是怕她抢了你的姚大哥?”顾月君血气上涌,怒道:“你说话好没正经!”杨思笑道:“你倒说我?没的不知是谁,整日里满心惦记着给人家做二房,还想姐姐妹妹亲如一家,横竖可不是我!”一席话说得顾月君心头火起,几欲反唇相讥,又一细想杨思说话虽不中听,所言却是不差,自己可不正是一心盼着与戚玉娘姐妹相称、共事姚柏么?只是听杨思口气,自己这一腔痴心深情却是有如笑话一般,登时心中一凛,纵有泼天怨怼,这一刻竟也发作不得,只得生生忍住,心下却又委屈得紧,虽咬紧牙关,却也禁不住眼眶发酸。杨思说笑一阵,见她如此,更是笑道:“顾家妹子一想到要嫁姚大侠,竟欢喜得哭了!姚大侠好福气,里头有位比丫鬟还心细手巧的正房,外头又有你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姬妾,两个人争着抢着待他好,真是神仙也不换呐!”

顾月君听她口中仍没正经,一气之下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会,阿蕊唤她数声,她也并不答话,只是低了头摆弄缰绳,杨思道:“你的顾姐姐没事,不用担心,便是生了气,等下只消你的姚大哥出来说上几句好话,哄她一哄,自然就好了。”说得阿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杨思哈哈一笑,也不去睬顾月君,只顾着与阿蕊说些闲话,不觉间已是日头西斜,天色将晚。

行至日落时分,马车已过荆门县,戚玉娘送了些干粮出来,三女分着吃了,顾月君不忘向车中看去,只见姚柏双目微合,似在养神,便也放下心来,她这番举止给杨思看到,自然又少不了嘲笑几句,顾月君一心只想着姚柏,倒也不以为意,又过了片时,姚柏、戚玉娘出得车来,替换下顾月君三人去车内歇息。

三女进得车内,杨思主仆各自拥被睡去,顾月君虽挂心姚柏,却也难挡疲惫,渐渐在颠簸中入梦,梦中一会是姚柏力克强敌的英姿,一会又是姚柏月下感怀身世的面容,听得他低低说道“我就是个不祥之人”,眼中隐隐透出泪光,只觉心头一阵剧痛,忙伸出手去为他拭泪,却不料触手处一片冰冷,那人披头散发,转过头来,一张惨白的脸上竟满是血痕,顾月君一眼认出那张脸分明是秦罗敷的,吓得捂紧双眼尖声大叫,正此时便觉给人扯住了手腕,又听见有人叫道:“你醒醒,醒醒!”

顾月君一惊而醒,方知是梦,再看杨思、阿蕊正盯着自己瞧,又听杨思打着哈欠问道:“好端端的你叫什么,梦里见鬼了不成?”顾月君知她脾性,便也不多言语,只说做了噩梦,阿蕊出言安慰几句,杨思复又躺下睡了,顾月君却是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瞥见角落里秦罗敷的骨灰罐,想起噩梦中那张惨白脸孔,只觉心生惧意,竟不敢再向那罐子多看上一眼。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顾月君迷迷糊糊,只听见车外姚柏说道:“玉妹,这三匹马已是饥渴难耐,前方似有人家,咱们不妨去借桶打水,先饮一饮马再说。”戚玉娘道:“我也是这样想。”姚柏道:“你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戚玉娘道:“你可要一切小心。”姚柏嗯了一声,便听得他脚步声渐远,显是下车去了。

顾月君翻身起来,打起车帷,果见姚柏手持龙泉剑,径向道旁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走去。顾月君见他佩了龙泉剑,心中甚慰,又问戚玉娘道:“戚姐姐,我们可是到了荆州么?”戚玉娘道:“这里是荆州郊外,再行百余里便可入城。”顾月君正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阿蕊的声音,叫道:“小姐,我们就要到荆州了呢,真是好得很!”

顾月君回头一望,只见阿蕊也已醒来,听到自己与戚玉娘对话,自是满面喜色,杨思踢开被子,笑道:“如此甚好,咱们姐儿俩也可去德远门见识见识啦,不枉颠簸这一路。”顾月君听了,眉头一皱,脱口道:“你们还要跟着去德远门?”

杨思笑道:“德远门又不是龙潭虎穴,连你都能去,我们怎就不能?”顾月君不悦道:“当初姚大哥只说带你到荆州,可没说要带你去德远门。”杨思哼道:“顾小姐,你也不必说这些,我知道你的心,无非是怕我们姐儿俩夺了你的姚大哥,这有什么的?只是你未免忒小看了人!”顾月君涨红了脸,叫道:“你不要动辄牵扯上姚大哥,这又不关他的事,你只管冲着我来便是!”杨思冷笑道:“我说你小看人,你还不服?你左一句姚大哥,右一句姚大哥,算得了什么?你也不想想,我们姐儿俩若真对他有心,还等到这时候么?”

杨思说罢,突然身形一动,绕过顾月君,直向车外扑去。顾月君心中一怔,忙转过身去,却见姚柏双手各提了一桶水正向这边走来,杨思身法轻盈,动作极快,几个起落便跃至姚柏身前。姚柏本已察觉到有人袭来,一见是杨思,便停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顾月君见姚柏回来了,心内自是喜悦,眼中便只看得见他一人身影,倒把站在他对面一步之隔的杨思全然忽略了去。而那杨思嘻嘻一笑,也不回答姚柏问话,反而一步上前,双手环住姚柏脖颈,径自向他脸颊上吻去!

这一下可谓变生不测,姚柏哪里料得杨思竟会有此举动?正自躲闪不及,想要伸手去推,又忘了两手里都提着水桶,胳膊一抬,两只水桶乱晃,水花四溅,泼洒在二人身上。顾月君睹此一幕,胸口剧震,眼看着杨思亲吻过姚柏面颊后,又转过脸来对着马车上得意微笑,双手仍是搂住姚柏不放。顾月君气难自抑,单手一撑,便整个人跳下车去,只盼着冲近前去,将那杨思一把拉开,却忘了自己穿的是戚玉娘的衣裤,这几日都在车上,不曾下地,裤脚垂下来也不自知,这会儿刚一落地,跑了两步,便踩在裤脚上,一跤跌倒在地,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强撑不住,只得坐倒,眼泪夺眶而出。杨思见状嫣然一笑,放开姚柏,返身回向车边,留下姚柏怔在原地,两只水桶打翻在他脚边,清水淌了满地。

阿蕊和戚玉娘已先后跳下车来,将顾月君扶起。杨思轻飘飘落地,笑道:“怎么样,这下你可信了?我若当真有心抢他,单凭你这两下子,便想拦得住我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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