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公永远地闭眼时,太婆叹了口极长的气,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全家人都说太婆在悲叹,难过到忘了怎么哭。
只有我知道,太婆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现在只是两口枯井而已。
太婆嫁人时,不过十五岁。婆家穷困,娘家更穷困,兄弟姐妹又多,收了两分钱就把她卖给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
单身汉姓牛,别人都叫他老牛。老牛丧父丧母,靠种家里的几亩地为生。太婆跟了他后,也要跟着下地干体力活。
好在老牛体贴,并不因为她是买来的就看轻她,处处照顾太婆,两个人的小日子虽苦却甜蜜。
一年辛苦到头,地里种的只够吃,穿的几件衣服补了又补。他们活着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连传宗接代的事都不敢想,可老天觉得还是不够,非要变着法儿折磨他们。
02
结婚两年后,太婆意外怀孕。虽然他们用鱼泡、羊肠等做了措施,却挡不住天意难违。
那年老牛三十二岁,也是时候考虑后代问题。于是两人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所以更加勤勉节约,宁愿自己吃苦也要攒钱养孩子。
老牛在耕作之余开始接一些额外的体力活,帮人砍树建屋、割麦打谷,出卖力气赚少量的血汗钱。
有天傍晚,太婆煮饭时晕倒在灶台旁。灶里的火星子溅到柴火堆上,瞬间点燃整个灶屋。
幸好老牛回来得及时,把太婆救了出来,自己却被掉落的房梁砸断了腿。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婆的身子开始见红,有人叫了村里的赤脚大夫过来,仍保不住太婆的孩子和老牛的腿。那段时间,太婆整日以泪洗面,差点哭瞎。老牛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有好几次都想带着太婆离开这个世界。铁镰刀都快在被窝里捂化了,他还是没有勇气下手。
太婆不得不担负起生活的担子,照顾老牛的饮食起居,去别人家打零工挣钱。老牛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用难听的话骂太婆,她的泪就是那时候流干的。
她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奄奄一息,身心俱疲,也曾几度想要放弃,直到她遇见太公。
03
那天,太婆往家走,远远便看见有人坐在自家门口。走近一看,是一个瘦得可以看见骨头的男人。
男人说自己是去隔壁村寻亲的,不小心迷路,眼看要下大雨了,想要在太婆家住一晚避避雨,睡牛棚都行。
年轻的太婆怕人说闲话,没有答应。男人准备走时,却听见了屋内老牛剧烈的咳嗽声。她飞奔进去,听到的只有老牛的斥责,说她铁石心肠,连人都不肯帮。无奈之下,太婆留下男人过夜。
男人本来睡在外面的牛棚,半夜下大雨时,老牛把他喊进屋里睡。太婆由于太累了,睡得很死,雷打不醒,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借宿的瘦弱男人摸着自己被湿透的衣服,透着彻骨的寒冷,迟疑片刻,进了屋睡在老牛床边的地上。
也许是赶路太辛苦的缘故,男人眼皮越来越重,没多久便睡死过去。醒来时,太婆赤身裸体窝在瘦男人怀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满脸惊恐。
太婆一点一点转过身子,望向床上的老牛。他用背对着自己,蜷成一团,肩膀抖个不停。那一刻,太婆觉得老牛真的老了,老到昏了头,用这样的龌龊手段留下一个劳力。
她想哭,嚎了半天挤不出一滴泪。男人抹了把泪,苦笑认栽。
04
瘦男人不得不留下来,因为老牛威胁他,如果他离开,昨晚的事就会传开来。好心留宿却侵犯主人家的女人,恩将仇报,这样的坏名声,哪个有心气的男人都不愿意承担。
老牛没有问瘦男人叫什么就擅自叫他小牛,村里人也跟着这样叫他。小牛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又瘦又黑,胡子拉碴的,看起来不止三十岁的样子。
小牛虽然瘦,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让太婆轻松了不少。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村里的疯言疯语也跟着成长。
老牛对外说小牛是来投奔自己的亲戚,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个拉帮套的。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人反对,但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老牛和小牛。
用自己的女人换取生活,多丢人啊!贴上门去睡别人的女人,给别人干活,多丢人啊!
太婆开始接不到活,村里的女人都避着她,她只好在地里干活。即使地里没有那么多活,她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小牛,更不想挨老牛的辱骂。
老牛说话越来越刻薄,经常当着小牛的面奚落他,还把太婆叫进去亲热给小牛看。
05
小牛把四面漏风屋顶漏雨的牛棚搭成了一间屋子,用竹子做了个小床,自己搬了进去。
每晚半夜,老牛都把太婆掐醒,推下床,让她去小牛屋里。
刚开始,太婆是不乐意的。她不乐意,小牛便不碰她。白天在地里,小牛揽下绝大部分活,太婆便回家做饭,她不好意思呆在他身边,怕人说闲话,怕自己胡思乱想。
相处久了,太婆终于沦陷,沉浸在小牛的温柔体贴中。但对于老牛,她依旧任劳任怨。
没多久,太婆又怀孕了。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孩子是小牛的。
因为这个孩子,太婆第一次和小牛吵架,甚至嚷嚷着让小牛滚。
小牛想要这个孩子,太婆不肯,她怕老牛接受不了。事实上,老牛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该骂骂,似乎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小牛和太婆冷战了好几天,老牛也沉默了好几天。突然有天深夜,老牛紧紧抱着太婆,把头埋在她胸口,眼泪鼻涕濡湿太婆的大片衣衫。
哭得厉害时,他开始掐太婆。凡是他手能碰到的肌肤,都留下了深色的淤青。太婆疼得咬牙,强忍着没有叫出来,任凭他蹂躏。
06
折腾到天亮,老牛终于停手,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太婆起身穿衣时,看见从窗缝里溜进来的阳光照在老牛眼角的晶莹上,他在哭,嘴角却噙着笑。
太婆从地里回来时,床上的老牛已没有呼吸。她冷静地处理着后事,心里空落落的,似乎不舍一块巨石落地。太婆身上的淤青,在老牛下葬后十来天才彻底散去。
老牛不在了,小牛成了一家之主。一男一女名正言顺,村里的闲话平息下去。
太婆扔了堕胎药,生下了阿公,小牛给阿公起名牛老大,小牛成了老牛,也就是我的太公。
此后的六十年里,太公把太婆捧在手心里,大半辈子再没吵过架。外人都说太婆太公的爱情令人羡慕,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吵不闹不纠纷。
可太婆说,相守一生的,未必是爱,也许只是同甘共苦过的恩情而已。她们那代人啊,太在乎情谊与名声。相互扶持走过大半生,爱不爱的重要吗?她说自己这辈子太苦了,可如果能重来,她愿意再这样走一遭。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能理解太婆对老牛和小牛的感情。
但太公走后,太婆时时看着挂在墙上的黑白相片发呆,一动不动的,活像个石头人。半年后,太婆终究是去了。
只是不知道,忘川河畔,奈何桥上,等待她的,到底会是老牛还是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