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时节,亮瓦晴天儿,暖融融的空气抚慰着所有正在旺盛成长的生命。杨花柳絮已经被几场雨涤荡干净,杏树李树的果实已经有指甲盖大。墙根下,水沟边,林荫路旁,野甸子上,成片的婆婆丁和苦麻子开出了黄绒绒,白莹莹的小花。在梨花杏花早已入土,江西腊,步步高等家花还在忙着生长枝叶的时候,无私地点缀着这个以绿色为主调的世界。
太阳很足。老常家西墙根的阴影下,小冬子和表弟小生子玩得正欢。从村头黄土坑沿挖来的一大块泥巴在这两双小手的精心捏制下,变成了一排排的‘月饼’,‘饺子’和包着高梁饴,桔子瓣糖纸的‘糖果’。事实上,小生子挖这块泥是为了摔泥泡用的。把一块泥用拳头弄成碗状,碗口朝下,使劲往地下一摔,伴着一声脆响,碗底会出现一个窟窿。摔泥泡要比的不是窟窿多大,而是声音多响。
小冬子在这个项目上是从来比不过表弟的,因而她全力说服他要一起做一桌‘好吃的’,为此,她不惜拿出了积攒多时的糖纸。小生子喜欢糖纸,同意之后便包揽了所有做糖果的活计。每拿起一片糖纸,他都要舔上一舔,说不上哪张上面,就有那么一丝丝甜味呢。
小冬子先是掐碎了些草叶,包了十几个饺子,此时,她正拿着一枝小树枝在一块拍得圆溜溜的泥饼上画着图案,这是一块精美的月饼。她穿了昨天爸爸从县里买回来的绿色半透明的塑料鞋,上身是一件白底带绿色小树叶的半袖衫,也是一件成衣,下身则是妈妈用旧布料手工做的碎花短裤。她这一身是时下里小孩子最好的穿着了,她也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盼了整整一年的新鲜装饰。玩泥巴的时候,小心奕奕的程度,让小生子嘲笑了她几十次也不止。
事实上,小冬子才刚刚摆脱窘境不久。冬天时节,她没有春衣春裤,也没有秋衣秋裤,就是一套空心棉衣棉裤,直穿得袖口跟领口显出一种油光锃亮的黑来。春天来了,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实在没办法再穿棉衣的时候,她不得不将总共的两条裤子和两件外衣套穿在身上。四月的一天,天热得出奇,小冬子跟小生子正玩得热火朝天之际,受不住全身冒汗,便把外面的那件蓝色趟绒的布衫脱下来搭在了墙上。待她玩够了回头找衣服,却发现那件蓝布衫已经被自家的那口大猪嚼得连抹布都做不成了。
慈爱的妈妈倒是没有太多责骂她,但是从此她却出不了门了。除非赶上好天气,在中午时分,她才敢出来到院子里呆一会儿,要知道,家里断然是不可能再为她弄出一件上衣来的。
总算是来到了夏天,她终于盼来了塑料鞋和短裤衫,美美地玩在外面,只需承受更穷的孩子羡慕的眼光就好。
“丫头跟小子玩儿,明天抱小孩儿。哈哈哈哈……”
小冬子正专心致志地雕琢一块她想象的大饼干,突然听见仿佛一大堆人喊出的这句话,震得她浑身一颤。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墙头上,趴着永远趿着露脚跟的破鞋的二有子,天天只知道烧火熬大碴粥的总是傻笑的三丫,穿得最漂亮长得也最漂亮的艳春和人高马大粗眉大眼的亚玲子。这四个全都歪着头,咧着嘴,像看猴子变戏法一样戏谑地看着她和小生子。
小冬子一时气结。她不知道抱小孩是个什么概念,总归不是啥好话。可是,面对这四个比自己高大的孩子,她不敢随便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只是生气地瞪着他们。
“×你妈。”比她小三个月的小生子脸气得通红,张口就骂了一句。
那四个也许就在等待着这种回应,于是长长短短的各种脏话便铺天盖地而来,像无数只苍蝇嗡嗡嗡地将小冬子的世界包围。而小生子除了提高嗓门喊“×你妈”以外,也就不会什么了。胆小的小冬子没办法,怯生生地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也跟着骂了几句。
正在这强弱对比悬殊的危机时刻,东邻的围墙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头上戴了个花围巾,看样子像是从大地里刚回来。
“哎,你们几个,赶紧回家去,怎么欺负人呢?”女人向那四个淘气鬼喊道。
二有子们一看有大人介入了,便嬉笑着下了墙头,没影儿了。小生子这才扔下手中的泥块,气冲冲地回家了。
“二嫂子。”小冬子向女人打了招呼,便开始收拾地上的各种成品。这些‘好吃的’都要晾干了,然后跟小生子再接着玩过家家的戏码。
那位二嫂子伸头看了看地上摆了一片片的物件,笑道,“小冬子可真巧,做得跟真的一样。”
小冬子便开心地笑了。这位去年腊月才嫁过来的新媳妇不但长得俊,人也非常和善。不但跟自家人相处得好,左邻右舍的人都夸她是村里最好的小媳妇。当然,小冬子记得最牢的是因为这位二嫂子的到来,她可是美美地足足地吃了一顿肥猪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