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被起床的铃声惊醒,歘地翻身坐起,穿衣、叠被,——是的,我还是动手叠被子的。而我的舍友,大都准备一床现成的叠好的被子,每天早晨起床后把它供在床头,夜里盖的那一床便塞到柜子里,这使我常常想起话本小说里的那一句“做一床锦被遮盖”。
“快去洗漱!”舍友叫我。
我有五个舍友,她们起床比我快,穿衣比我快,收拾床铺比我快,洗漱比我快,出门还是比我快。我从早晨一睁眼,就比她们慢半拍,好像一只陀螺,被她们拖着才肯转一转:我一边刷牙一边想。
“我们先走了,一会儿锁好门!”她们又在喊。
“好!”我那塞满了泡沫的口随意应着,心上却也起了一层棘。好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照了照镜子,脸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了,颧骨高高凸起,大有戳破面皮之势,肩胛骨顶着T恤好像两座小山,锁骨轻轻一缩,便能放个鸡蛋了。我叹了一口气,踩上电子秤。唉!又瘦了一斤。开学才几天啊,我好不容易在家养肥的肉便又无影无踪了。
出了洗漱间,宿舍里早已经没人了。我拉开窗帘,看了看天上的白云,一团团像奔马一样,有飞鸟从云下掠过,带走一道痕迹。我呆看了几秒,遂锁了门,向操场奔去。
像我这样在起床铃响了之后十分钟才到操场的人没有几个,他们都已经拿着小纸条、小本本背书了。我也拿了个纸条,嘴里也在背书,但我不知道在念什么,眼睛也在看,但却被呲麻糊迷蒙着。脑袋瓜子更是不知在想什么,有可能是昨夜的梦境,又踢天弄井、担山赶月了吧。也有可能是树上的一只蝉,是小时候村子里捡的蜕,是六月田间奔腾的麦浪,是雨后母亲煮的疙瘩汤,是我那一条至今未曾洗坏的白裤子……总之,我的心并不在纸上。
供我诸如以上胡思乱想的时间并不多,大约三五分钟。之后是例行的早操。自幼体弱的我,能坚持下来便要谢天谢地了。因此,我总是在收操的时候忽略楼道口小黄帽“跑进楼里”的嘶喊,我偏要捂着肚子停下来,喘着长长的气,冷着一张脸,看他们从我的身边跑过,才一步步把自己拖上楼梯,拖进教室。
早读也是例行。起初大家声音都很大,我的声音淹没在众声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众声渐渐弱下来,我的声音便被托举上去了。我有时候会读“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有时候会读“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有时候也会读“今天我度过了三十六年”。我喜欢这些感情强烈亦真实的诗与文章,这些强烈亦真实的感情支撑着我一以贯之的语声。
当然,肚子易着凉的我一定会上趟厕所。往往悄悄看一眼四周,若没人,便溜过去,若有小黄帽或检查老师,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有一次,班主任找我:“你早读时出去干什么了?”我想了一下:“我去上厕所了。”班主任说:“你知道你给班里量化扣了分么?班级是一个集体,你拖集体的后腿了。”我又想了想:“老师,我会写篇稿子把集体的分数挣回来的。”校园广播很愿意用我那华丽堆砌的文章,用一次给班里加1分,够我上两次厕所,划算得很。
上午便没什么可说的,不外乎接二连三地上课。我依旧不到十点半就饿了。抽屉里没有零食,只好忍着。不知道为什么,很多规矩不乖乖遵守的我,偏偏遵守了“教室不许带零食”这一条。不过,中午我往往是前几个出教室去吃饭的,一来是真的很饿,二来也不愿意掐着点吃饭,跑来跑去,怪累的。何况午休前我还要照例洗衣服。
“你又在洗衣服啊!”
“每次中午在水房看到你,你都在洗衣服。”
我便笑笑。我实在无法控制毛孔不要出汗。我不是来做苦役的,尽管苦役本身于我并无妨碍。
但我必须得洗衣服。
虽然在那几年里,我几乎都是一周才有一次进入澡堂子的机会。
但我依旧必须得洗衣服。我也借此养了坏毛病:脱下来的沾了汗液的衣服,未洗净之前,我永远不会再穿在身上。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却还是把很多白色的衣服洗得很糟糕。妈妈说,这些衣服被你洗坏了,她也搓不回原样了。我听了有些厌弃,之后就不像以前那样爱穿白衣服了。
中午休息时,有巡逻的老师在楼道里晃荡。有时,他们也会进入到寝室里。所以,我午休时永远脸儿朝着门。古龙和大师兄在餐馆吃酒时,脸儿也是朝着酒馆的门的。他们说:无论如何,不能把背暴露给敌人。你看,我在尚未认识古龙和大师兄的很多年前,便先已实践了他们出生入死的人生经验。大概,我之后疯狂地看古龙小说和大师兄电影,并击节赞叹拍案叫绝,也变得有因可寻顺理成章而自然而然了。
午休时我总会看书。我往往侧过身子,蜷起身体,把书倚在大腿的一侧,左手翻页,右手去摸枕头底下的零食花生米。花生米就是我的大力丸,一天总要吃上几个的。门外若有动静,我便把书合上,左腿压下来,左手盖上去,右手藏在枕下。这样,老师即使进了寝室,也不会发现异常。更何况他怎么好意思去认真地看一个女生的大腿下压了什么东西。他要真那么不要脸,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我无数次地寂夜长读过鸳鸯楼、飞云浦、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必要时我大概对效法先贤也是不甚忌惮的。
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我一半用来睡觉,一半如上读书。我就这样读完了很多册文史知识,很多篇散文和半本海子的诗,却从未被巡逻的老师发现过。当然,也有可能是我那可敬的班主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为我对读书的渴望而感到幸福,使我更幸福的是,这样的集体生活并没有摧毁我对书本的兴趣。直到十年之后,我依然觉得这一册册不言不语不行不走的家伙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镜子,照见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兴趣所在何处,本不必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经历有关,也不会为任何境况改变。
下午照例是那接二连三的课。两节有老师讲课,两节是自习。很多老师讲课都像唱神歌似的,一个调子到底,十分容易催眠。尽管他们挥汗如雨地卖力,可我也肆无忌惮地睡得香甜。晚上不够睡的,都在课上补回来了。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起早贪黑,不是“贵有恒何必三更睡五更起”吗?“三更睡五更起”,一天四个小时,想想就战栗。更何况你承认也好,你不承认也罢,所谓的成功,有时是需要那么一点点天才的,也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的。牺牲睡眠去换卷面上可怜的几分,是赔本买卖,我不乐意做。老师便不高兴了,他讲道:“你现在连这样的环境都适应不了,将来到社会上怎么办呢?”我没有说话,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我不一定非得要在这样的集体中谋生啊。人生也不只是非要往前走啊,进亦可,退亦可,有饭吃,有书读,就好了,我倒不惮于做一个百无一用的腐儒。
为什么非要熙熙攘攘呢?为什么非要成功呢?我往往一边飞快地画着卷子,一边想。我承认,我每天至少有一两个小时花在胡思乱想上。可是我的身体本已被禁锢住了,再不允许我胡思乱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正因为此,我做不到考试题目会的都能拿到分数,什么样的低级错误我都出现过:忘了分析重力,乙炔看成乙烯,作文写跑题……起先我也很着急、很在意,但后来每每飞快地画完卷子把笔一扔看到同桌在擦汗的时候,我就淡然了。毕竟我比他写得快啊,分数下来我也总能比他高那么个一二十分,我于此又复何求呢!
可是卷子是画不完的,画完这张还有下一张。自习课从下午四点延续到晚上十点,我也就画到十点。中间抽二十分钟去吃个晚饭。二十分钟是我的时间,对很多人来说,十分钟就够了。出卷子的老师自豪地说:我们中学的卷子就是要80%的学生做不完,如果80%的学生做完了,那就浪费了他们的时间。我的生活便被这铺天盖地的卷子塞满,若想要一点可供浪费的时间,可是要拼命去挤哩。
唉!尽管我有一些诸如上述的消极想法,但在这个无比积极的大环境中,我身不由己地被汹涌的人群推着往前走,非要走到“隆隆者绝赫赫者灭”的那一步。不管我是一个多么“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脾气,不管我的内心多么狂妄不羁,我的身子,我这一粒小小的浪花,也抵不过江海的力量。我那点微弱的呼吸,很快就淹没在其中了,我被裹挟着,前进。
以个人去对抗集体,是愚昧且自不量力的。“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我决定明天早晨念念这个。
晚自习下课后,我依旧最先离开教室,抛弃埋头苦读的大多数,一个人踏着路灯回宿舍,刷牙,洗脸,洗衣服,铺床,叠被,脱衣服……
脱衣服的时候,碰到了肋骨,我心里一动,手指遂像拨弦一样从颈下划到腰上。“能做搓衣板了啊”,我感慨道。跳下床,站在秤上,呵,又少了半斤。肉照这个速度掉下去,用不了几个月,我便不知怎样了。
会死掉吗?
舍友回来了。很快便打了熄灯铃。我爬上床,躺下,睁着眼,控制住翻身的频率和动静,以防影响到我的舍友,想到陀翁的一句话:
后来,我才明白,在苦役生活中,除了失掉自由,除了强迫劳动以外,还有一种痛苦比其他一切痛苦都要更加强烈,这就是被迫过集体生活。
第二天,起床铃照旧想起,我照旧翻身坐起,穿衣,叠被。过一会儿,太阳照旧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