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爸爸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奶奶要比其他同学的奶奶大十几岁。我和她相处了二十六个春秋,时间不算短,但仍旧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
奶奶很少向我们讲以前的事,只能透过她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和亲戚间的闲聊来推测她的过往。奶奶是个优秀的中学老师,主要学科是语文,也教过党课,是高级教师、优秀党员,做过教导主任,而她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之所以受过这样良好的教育,全仰仗她年少时优渥的家境,只可惜这个家衰败得过早了些。
幼年时的奶奶在上海求学,直到世博会那一年带她去上海旅游,而她坚持要到上海的一栋老式小楼下拍照,我才知道原来那栋楼是她在上海求学时的住所,而且那曾是她家的私产。在她刚刚神志不清的那段日子,她甚至还说过曾在上海为家里送金条,因为日本人对小孩子的检查会放松一些。
后来,奶奶的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家里把奶奶从上海接了回来,大儿子过继给了长房,太奶奶没有其他儿子,奶奶便是家里的长女。和爷爷结婚的时候,奶奶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而且听说她结婚第二天就带着行李到北京读师范学校了。后来,爷爷奶奶成为了我所就读初中的第一批建校教师,全家人的生计都落在爷爷奶奶身上,奶奶的妹妹们靠着奶奶的工资或当兵,或读书,或嫁人生子,而太奶奶也是由爷爷奶奶赡养直至去世的。在我的印象里,奶奶脾气不大好,讲话文明但总是很刻薄,她不高兴全家都会不高兴,爷爷性情温顺儒雅,不会和她发生冲突,只是关上门由着她发疯,但冷暴力也是不好的,所以我认为他们俩一生都不算恩爱。
奶奶八六年就退休了,那时我都还没有出生,所以我从未见过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楼里有一位六十来岁的邻居,曾经是奶奶的学生,听她说奶奶讲课很好,敬业、关心学生,很有范儿,声音洪亮,普通话标准。这些形容词用来形容奶奶在家里的样子倒也合适,奶奶虽然性格古怪,但绝对是个讲理且高尚的人,那个年代人人生存艰难,她却一直尽力帮衬亲戚们,这也是我妈妈虽和她不亲近却也尊敬她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句话里,其中一句竟是让爸爸代她到街道党支部交下一年的党费。
爷爷零八年就去世了,奶奶是前几年走的,但在此之前她缠绵病榻已近五年。一生要强的人晚年却患上老年痴呆症,该有多么可悲。最初的症状是走路困难,偶尔的失禁,面无表情,但我们也只当她是老了,并没有想到这便是病症的开端,后来她无法站立,无法自行进食,再后来,便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长期卧床,靠从胃管打流食生存......每每回忆到这里,我都痛心不已,即使那时她还活着,我也已经记不清她叫我的声音了,她一生从事教育事业,喜欢成绩优异的孩子,却对我考上研究生的喜报无动于衷,我多么希望她能再和我说几句话,哪怕是几句刻薄话,骂一骂我,都好。她留在我记忆里最后样子,只是她躺在病床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好似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最后再看一看她的小孙女。
客观地讲,奶奶这一生都没有受过真正的苦,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她仍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受人尊敬的职业和美满的家庭,因为受过爷爷奶奶恩惠的人很多,所以wg的劫难也没有过多波及他们。她的一生经历了屈辱的抗日年代、百废待兴的建国岁月、”吃人“的wg浩劫、厚积薄发的改革开放以及如今的新时代,我认为,她一定还有很多传奇故事没有宣之于口,而这些传奇也都随着她飘逝于风中。如果她能将自己的故事写成回忆录,那一定能吸引万千读者,若再稍加润色改编成小说,或许拿个文学奖项也未尝不可。
斯人已逝,只盼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