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得,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错过了什么。”
这是电影《立春》里王彩玲的一段台词。每年立春的时候都会被我翻出来,连同这个电影。
王彩玲是一个小县城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相貌普通甚至可以说丑陋,却有着一副好嗓子,热爱唱歌剧。可是小县城的老百姓哪里能够欣赏高雅的歌剧,所以有志难伸的王彩玲一心想去北京,她花了三万块钱托人去买一个北京户口,屡次去北京催促却没有结果,于是每次回来之后只得告诉所有的邻居朋友,“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啦,他们请我去看《托斯卡》。”
落后的小县城也有文艺青年,“即将调往北京”的王彩玲吸引住了有着文艺梦想的大汉周瑜,可王彩玲却被周瑜的表弟黄四宝吸引了。
黄四宝也是狂热的文艺青年,北京美院考了6次都没有考中,却犹未死心。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四宝最终不辞而别,绝望的王彩玲想以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她穿着华丽廉价的演出服从高塔跳下,却只是重伤。
接下来的日子,她遇见了为芭蕾献身的男子胡老师,也遇见了身患绝症的女孩,可一场是悲剧,一场是欺骗。原来卑微的人都在以各式各样的手段,为梦想努力着。
雪花终于落了下来,在新年的鞭炮声里,仿佛春天也来了。这个春天好像和以往都不一样。王彩玲不再忙着往北京去,也不再忙着唱歌剧,甚至不再等待,她到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女儿,卖起了羊肉,她熟练地剁肉,称重,磨刀,收钱,把关于艺术的清高执着的梦折叠起来,过起了烟熏火燎的生活。
每次看到这个场景,我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悲伤,又像高兴。我就会想,一个文艺青年的梦破碎了,固然让人唏嘘,可谁又能说,带着烟火气和油烟味的踏实的生活,不比那个缥缈的梦更值得追求呢?在一个信息闭塞的小县城,或许真像胡老师说的那样,你让一个孩子有了文艺的梦,有了文艺的天赋,“那你就害他吧。”
每年的春天一来,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蠢蠢欲动。可季节的春天来了,人生的春天就来了吗?显然没有。
对于周瑜来说,在他抛弃自己的文艺梦想之前,人生的春天就一直没来。相反,他对王彩玲的真心追求,得到了“宁吃鲜桃一口,也不要烂杏一筐”的答复,文艺梦随着感情一起夭折,在那之后,他倒是收获了人生的幸福,结婚生子,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黄四宝也走了相似的路。我记得特别清楚,黄四宝第6次踏上火车,去北京考美院的时候,都没有坐票。他挤在人流里,有点痞气,也有点理想,好像再回来,就能春风得意。
可像前5次一样,回到这个小县城的时候,他醉倒在月台,还是周瑜把他背回了家。直到和王彩玲不欢而散,艺术的梦彻底破裂,加入到了下海的队伍,他的人生才得到改变。伟大的画家梦虽然没有实现,生活却从此滋润起来,甚至当上了老板。
和周瑜,黄四宝相比,王彩玲是向生活妥协的最晚的,所以屡屡碰壁,显得凄惨。她向人说起自己的怀才不遇,借着契科夫的《三姊妹》的故事,“那姊妹三个住在远离莫斯科的一个小地方,老想去莫斯科就是去不了,我忘了是姊妹三个里的哪个了,她懂六国外语,她说住在这种小地方,一个人懂六国语言,就跟六指儿一样是个累赘。”
但她远不是最悲惨,也不是最执着的那一个,至始至终没有放下过梦想的胡老师才是,同样的比喻胡老师也提及过。
胡老师是真正“不疯魔,不成活”的人,就像《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他为了艺术而活,也为了艺术而死,他与世无争,只是痴了、迷了、难以舍弃了。按理说,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应该是被尊重的。可小县城里偏偏不是这样,在小县城里,胡老师被耻笑,被侮辱,被认为是这个城市里的一桩丑闻,是扎在很多人嗓子里的一根鱼刺。
其实他做错了什么呢?是错在他年轻的时候迷上芭蕾,然后昏天黑地地跳了十几年?还是错在,他生在了这个小县城?他的出现是这部电影里导演最揪人心的安排。为了不再被诟病,他请求王彩玲假结婚,以掩饰自己的取向问题。可自身难保的王彩玲拒绝了,毕竟,没有人愿意当爱情的炮灰。
被拒绝以后,绝望的胡老师说,“实际上,谁都在劫难逃。”
王彩玲的内心同样绝望,“既然你是这个命,你就得担待。”
那一夜,胡老师推着自行车走在鹅毛大雪里,做出了决定。为了能够摆脱世俗的眼光继续跳舞,虽然自己的取向不是女性,可他还是非礼了自己的女学员,为了把自己送进监狱。既然艺术和自己不能同时被这个世界接受,那就把自己毁灭,保留艺术吧。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进监狱之前的那场两分钟的独舞,那是他对世俗生活最决绝的抗争。他舞得尽兴,舞得痴狂,像是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一个舞者,像是要把自己整个燃烧掉。
在监狱里,王彩玲去看他的时候,对于艺术,他依旧是一个赤子。他高兴地对王彩玲说:“监狱里发的布鞋跟舞鞋差不多,还能立脚尖呢,我立给你看。”
当他在监狱里带着笑容真的立起脚尖的那一刻,从他男性的身体里,像是突然飞出一只婀娜的天鹅,他像是重新站在了舞台上,而那尖尖的脚尖也戳进了每个观众的心里。
这个镜头,让每个人都想狠狠给导演一个耳光,可提起手,却只能无力地放下。又不好意思再举手,于是在心里,给顾长卫竖一下大拇指,嘀咕一声,你真狠。
的确,顾长卫是第五代导演里最狠的那一个,放狠话、下狠手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最狠的是对文艺青年下手。他在各部戏里对文青的疯狂糟蹋,让人心惊。
其实,我觉得这并不是顾长卫狠,北影毕业的他何尝不是一个文艺青年呢,他只是撕掉了生活的表面,给你看最残酷的真相。谁又知道,这是不是源自对艺术深沉的热爱和对文青深刻的同情呢?
或许顾长卫只是想告诉所有的文青,过了那个年纪就妥协吧,何苦把自己逼向绝路,走向世俗也许是文艺最后的归宿。
是呀,有些梦,在春天来的时候,它总会在你的心里蠢蠢欲动,可它不一定就能抽枝发芽,吐芳结果。或许,让它沉睡下去,就是对生命最好的交代。
没有文青会认为自己是平凡的,他们总认为自己肩负着使命而来,要创造出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人生轨迹,甚至大大小小的传奇。就连这部电影里最不起眼的周瑜也是那样,他朗诵起普希金的诗,声情并茂,
“整个伟大的俄罗斯都会听到我的传闻,
各种各样的语言都会呼唤我的姓名,
无论骄傲的斯拉夫人的子孙,
还是芬兰人、山野的通古斯人、卡尔梅克人。”
可生活不是这样,通常,生活不需要不切实际的幻想,不需要诗歌,不需要绘画,也不需要歌剧,需要的只是逢迎的脸和足够的力气。
但是,即使明白了这些,我觉得,已经或者正在妥协的我们,真的没有嘲笑王彩玲们的必要,因为春天来的时候,谁的心里不曾蠢蠢欲动呢?不同的只是,我们把这份躁动压制了起来,而王彩玲们却真的挣扎其中,看着希望来了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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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了,
希望季节的春天来临,
你人生的春天也来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