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佛僧
2018 年秋季
关于《诗经》,众所周知的事情就不多解释了。只是谈谈如何读《诗经》的一点小建议。
首先,我们不去讨论谁好谁不好,分高下一向是个误区,爱《诗经》者说《诗经》好于唐诗,爱唐诗者说唐诗天下无敌。这种口舌之争,纯属浪费时间。没任何必要。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国的韵文,楚辞、赋、骈文、唐诗等,莫不是发于《诗经》,这是一个发展过程。现代电影技术上确实好于过去,但你不能说人类的第一部电影是无知幼稚的,李小龙打戏虽好,但你不能说李连杰差得没法比。
所以比较是一个本身就幼稚的动作。读书尤其如此。读书的第一步是先将书读了,吸收你能吸收的、该吸收的,诸多借鉴思考,综而发为己见。
所以说读书是一个极个人的事情,人和人是不同的,理解的方向和深浅也自然不同。自古以来,无论中外,有人认为文学便必须是文学,有人认为文学必须有用途,比如中国就是诗言志,文载道。只不过见地不同,难分高下,就不必浪费力气去分高下了。但诗言志是确实的,在中国古代至少绝大部分诗是这样的。
《诗经》也不例外。中国文学的起源是《诗经》。其他所谓伏羲神农时代的作品,难辨真假,多无定论。
《诗经》的起源也不必说了,自行百度即可。说这么几点:
诗有六义,风、赋、比、兴、雅、颂。
我们大体这样看待,风雅颂,是诗的体类,文学体格,赋比兴是写诗的方法,是属于文学技巧的事情。
但必须说明的是,因为《诗经》不是写简书,简书作者的文章,就是简书作者的意思。《诗经》则不一样。上古时期,平民百姓是无法作书的,就算是诸侯,也是没资格写书的,就像小孩子只配吃奶,没资格喝咖啡。作书只能是天子,必须以天子的名义和授权去做。所以无论如何,这种作品带有其他倾向,就是所谓的诗言志,就是不管谁是作者,他必然有一种其他的意思。直到孔子作为一个平民,修了《春秋》,还战战兢兢的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因为他没资格,所以得意中有惶恐的。
《诗经》,是由诗官采来的,后来由政府授意编成的。中央给你发文件,难道就是单纯的文学意义?你自己想可能么?所以,教化之意必然是在的。诗,有作者自己本来的意思,采诗的人自然也是有用意和心思的,解释诗的人自然有自己的理解,引用诗的人也有自己的意思。一首诗,就变得很复杂了。
举个例子就明白了。一日三餐,本来就是一个普通词语,大家正常的理解就是一天三顿饭,但段子手公众号就会引用——我的梦想就是每天一日三餐。这就完全变了意思。
所以,诗,在不同的背景里,不同的人不同的语境里,意思是不一样的。就看各人的理解。
读《诗经》的方法,就是先抛弃成见,谁的注解,多么大的神,他理解的再好那也是他的,不是你的,可借鉴但别盲从。先培养自己的灵性。以灵性的心,慢慢体悟,会有所得。那是你自己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们举个例子,《诗经》有一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
这是说鸟飞累了,停在丘隅。孔子非常爱读《诗经》,他读了这句却说:“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意思是鸟都知道停在什么地方,我们却不知停身何处,简直连鸟都不如。虽然孔子断章取义,但他依然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感慨。这就是灵性!
孟子也学孔子,爱读《诗经》,他的方法很粗暴,就是不能按照字面直接讲——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所谓诗言志,没那么高大上神秘,不就是抒情么。中国文学向来如此,需要你心领神会,你要迎合作者,去揣摩他的意思。古人都是比较牛哄哄的,他不管你读者什么口味,他只管写,像老子那种,更加牛气,你越不懂他越写,就是为了让你不懂。所以不能用读现在那种专门迎合读者口味的公众号的思维去读《诗经》。
下面说风雅颂。
风,是社会性的,雅,是政治性的,颂,是宗教性的。
其他的大家都知道,比如风有十五国风,民俗一点,主要是风土、风俗的记载,比较好读。雅,大雅小雅两种。但如果你会陕西话,读读试试,比较好玩,道理很简单,当时的政治中心在那边,西北口音比较流行。大雅,是蛮难读的。
赋比兴。
赋,就是直叙其事。后代发展的文体赋,比如汉赋,其实取自这里,继承的是诗经的这部分。但有变化,赋文中,简单说,凡是不是那种四六句的韵文形式的,基本都是赋,因为在叙事,直叙其事。如果出现四六句的形式,多半是抒情。
叙物言情,就是赋,情要尽于物。就是你说的事要表达好你的情。
比,就是引物为比,可以是比喻,古人特爱比喻,我们生活中也非常喜欢比喻,一件事情说不明白就比喻。王安石形容欧阳修文章飘逸流畅,就说像轻车上了熟路。钱钟书说饭店的桌子油腻,就说桌面像是被范进的屠户丈人打了一巴掌。你跟人吵架,就说你肥得像猪一样。他就很难受,你光骂他肥,他没感受,把他比喻成猪,他才会委屈难受。这就是比喻的好处。
索物托情,就是比,找一个事物来附加上你要表达的意思,情附于物。
兴,就是托物兴词。就是启动,发动。要把这个事情开个头说起来,就是兴。你开车前,发动车,拧钥匙这个动作,就是兴,一声极响,发动机就正常运行了。兴,是一个动作。有人常常把兴跟比搞混。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兴,要说窈窕淑女和君子的事情,不好开口,哎,鸽子常两只一起腻腻歪歪的站在一起,用这个事,兴起淑女君子。并非一定就是一个小伙子(君子)在河边看见两只鸽子七夕还没到就在秀恩爱虐狗就想起了淑女。
触物起情,就是兴。你接触或者想象出的这个物,要能契合且撬动你心中要表达的情。
《诗经》中,大雅,三颂,都是纯赋体。小雅,国风,比兴较多。注意一下,多读读就理解了。
不懂比兴,《诗经》是不必要读了,读了也白读。
因为,不管是赋,还是比兴,基本就两个要素,一个是物,一个是情。写的是物,表达的是情。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是为了写关关雎鸠这个动物,就是为了后面的情嘛。
不管是托情,还是起情、言情,总之一句话,就是情景交融,准确的说是融情入景,而要达到的目的是情景交融。诗三百,没一首例外,都是这样。方法就是叙物、索物、触物。楚辞、汉赋之类,也都是比兴连用。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中国特殊嘛。
我们是比较讲究跟大自然融合的。随便看看任何古诗,哪一个是单独说人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你说是写人呢还是叙事呢?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你说是写哪座山呢?
所以,它是一个泛象,就是比较普遍。你放在你家门口的小山里,也可以空山新雨后。它的感情是跟自然现象合在一起。
这种普遍的现象,包容太广。所以每个人读了都能联系自己的感受,有不同的见解。
西方文学是不讲究这个的,他们很爱讲究神性,外界的东西安排人的命运,那座破山上那些神,没一个靠谱的,动不动就扛着小弟弟下山去,乱搞,改变凡人的命运。《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外在的安排,造成悲剧。马克思主义讲的是要掌握自己命运,必须打倒敌人,不能和平共存的,所以跟人斗跟天斗,绝不会讲究什么天人合一之类的。
反正读中国古代的文学,不懂赋比兴,是搞不下去的。
再说一点。
不要强行按字面翻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虽然是三千年前的话,但是很简洁,很明白,很美。你再强行翻译,如三年啊!完全没味道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依依,就很美了,不必再翻译了,你说杨柳依依,我保证看得懂。今我来思,思,就是上海话里面那个哉,今我来哉。就是而今我来啦。你用上海话说,今天我来哉!对方说,好的呀!
《诗经》多数很简单,只是有些字比较生僻,我们查查就可以完全理解了。
所以,做好心领神会的准备。好好读吧。
最后加一个例子结束本文: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这是《国风·郑风·狡童》里的。字面意思就是一个坏小子,不跟姑娘说话,折磨得姑娘吃不下饭,也再不跟姑娘一起吃晚餐,让姑娘夜里难眠。就是失恋啦!
但《诗经》是比兴的,所以,必然有别的意思。怎么看其他意思呢?古人注释《诗经》有四家比较有名,这首诗前面有个小序,《毛诗序》“《狡童》,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权臣擅命,祭仲专也。”这是《左传》里有记载的,在讽刺忽公子。当然也有人不同意。
反正看你自己的理解,不愿看序,你就给你前男友写过去这首诗,求复合。那也没人反对。只要他看得懂就行。就怕他看完理解的不是你因为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理解成讽刺忽公子,就尴尬了。
其实读读唐诗宋词都知道,直说的很少,就是拐弯抹角的,什么借古讽今托物言志的。没办法,古人任性。你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