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蕊(四)
(1)
翌日。
天色未明。
隔壁家那只叫阿花的大公鸡刚刚喊了两声。
一队大洋国官兵便横冲直撞,闯入家中。
为首者倒也不是旁人。
正是卖友求荣且背叛家国的无耻之徒,刘大牙。
要说这狗找主子自有他狗的道理。
昔日混迹江湖不过蓬头垢面的小混混。
如今摇身一变。
大背头,小眼镜,西装革履,镜面皮鞋。
周身上下,几乎如同脱胎换骨。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
此话,确然不假。
可于刘大牙身上,还有一句同样适用。
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
饶是他抹了一身女士的香水,也遮不掉那股人渣的味儿。
但说刘大牙一步三摇走进房中,见我双膝跪地,满面泪痕,这个没皮没脸的狂妄小人颇有些幸灾乐祸,他揶揄道:
呦!咱们的小先生这是和师傅闹别扭了!角儿,用不用叔叔我帮忙求个情,天底下谁不知道,你师傅是咱最好的朋友,这个面子,他一定能给。
我跪了一夜,精神委顿,原本已是昏昏欲睡。
可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霎时之间,我便仿佛打了鸡血,连调门都跟着更上一层楼。
我怒喝道:
呸!我从没讲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背信弃义,出卖朋友,还口口声声桃园之交?我师傅当初是瞎了眼,才会交下你这么一个下作的小人!滚,这里是人待的地方,畜生和你,不得入内!
我冲冠一怒,骂的痛快,却是忘了这小人身后,还有一帮手执兵刃的杀人狂徒。
此刻我连番炮轰他们临时的主子,这队大洋国的跋扈疯犬也是纷纷举起长枪,瞄准了我。
劳劳车马为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当死亡的箭矢就悬在我的头颅上方。
饶是我一直觉得我并不怕死。
可我的身子,仍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瞧见这一幕,刘大牙也是‘嘎嘎’的冷笑,他一脚将我踹在了地上,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凛冽的杀气:
兔崽子,刚才不是挺牛啵咿吗?怎么着,枪口对准你脑袋,就知道害怕了?老子也是纳闷了,你一个戏子怎么跟个婊子似的,贱不贱啊?非得死了才知道疼吗?
哼!……罢了,老子也不跟你废话,算你小子有造化,大洋国的川岛司令官听说你昨日回到了冰城,要咱务必请你去唱一堂戏。老子就给你三分钟的时间,把你的道具行头都收拾好,马上出发,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小子……
刘大牙后话没说,但那意味着什么,怕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儿都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便想起身,去收拾行头暂保下性命。
可当我抬起头,看向师傅所在的方向。
可当我低下头,看向那方刻有‘梨蕊’的木牌。
我最终没有动身。
偷来梨蕊三分白。
戏子又如何?
我终归是一个中国人。
即生华夏,岂可折腰?
于是,我缓缓起身,挺直了脊梁,双目正对着小人得志的刘大牙,我冷冷道:
抱歉,我不给大洋国的人唱戏,非我族类,也配?
刘大牙咬牙切齿,守门的两颗大牙被他咬得吱吱作响。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狠狠道:
小子,你是活够了吗?
我摇了摇头:
没活够,可我有我的原则,即便是死,也不能违背!
刘大牙眼眸闪过一道森寒杀意,他松开了我,沉声道:
好,那我成全你。
刘大牙一挥手,我合上双眼,只以为生命到此,全数终结。
回想一生庄周晓梦。
我这一辈子,大概也算足够精彩。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
乱世之中如此结局,挺好。
可就在我认为牛头马面即将到来的时候,一个声音断喝众人。
且慢!
这场戏,我徒弟接了!
(2)
一言出口,犹若惊雷。
在我诧异万分的目光中。
师傅拨开门帘,已然站在我的身前。
我……想说些什么。
可望着师傅的背影。
戏台之上帝王将相。
戏台之下,却是无言。
刘大牙好似看戏,见大轴出场,一张蛤蟆吵坑的脸上也是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笑着道:
嘿,我还以为您没在家呢,感情一直搁屋里头!怎么样,太君交代的事情想明白没有?老哥哥,可别怪当兄弟的不够仗义,这世道,谈不上谁给谁卖命。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要是痛痛快快地把名单交了,没准咱们还是好兄弟。
师傅哈哈大笑:
是啊,这两天我也琢磨了,改朝换代,易弦更张,和我这老百姓可有啥关系?咱草头平民的,求得不就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兄弟你说得对,可你得给哥哥点儿功夫啊,这名单挺长,总要点儿时间去想,要不然到时候撒汤漏水的,兄弟你也不好交代不是?
刘大牙笑容更胜:
嘿,还是我哥哥向着我!得,那既然您这么痛快,兄弟我也不为难您,您说个日子,咱到时候交接一下,等我把差事办完了,哥哥,我请您喝酒。
师傅摆了摆手:
喝酒就算了,上岁数了,没什么酒量。日子倒是现成的,太君不是给了三天时间吗?昨个儿就算是一天了,两天后,我也不麻烦兄弟你,自己把名单交给太君,没准太君一高兴,咱还能混两个赏钱,到时候,兄弟,来家吃饭。
刘大牙笑得跟那狗尾巴草似的,满口答应:
得嘞!哥哥你既然有这话,那咱当兄弟的没啥说的,就是……
说到这儿,刘大牙伸手点了点我,师傅心领神会:
嗨!这小子准是跑了趟北京,咸了淡的听得多了,没事儿,有我在一切好说。
刘大牙点了点头:
哥哥爽快,既如此,川岛先生也着急,那就请小先生收拾收拾,现在走吧。
师傅闻言摆了摆手:
怎么了兄弟?多年老戏迷你咋这会儿犯糊涂?这唱戏能是一个人的事儿吗?我徒弟这会儿回来的匆忙,德胜班的兄弟一位没带,你总得给他点儿时间找找人吧,我看这样,两天后,就德胜班的小三庆,咱们给太君包一场,到时候您请着太君大驾光临,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岂不痛快?
刘大牙闻言拍手叫好:
如此……咱可说准了?
师傅笑着点头: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兄弟二人闲谈几句,尽欢而散。
直到刘大牙走出院子,我这一肚子问号才有求解的机会,可谁知不等我问清缘由,师傅却回身一脚,就将我给踹到了地上。
我满心不服,师傅却紧紧握着那方‘梨蕊’的木牌。
他怒不可遏:
小子,你是不是真不明白,这‘梨蕊’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