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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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开始做了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开办了一个公众平台,到处搜集一些同龄人写得好的文学作品做一些编辑、排版工作。没有课的时候我喜欢到学校外面走一走搜集素材,特别是到了周末,好友们看着社交平台上我的步数又爬到了第一名,都纷纷问我是不是去爬了长城。学校外面有两个小区,成了我搜刮素材最重要的“战略根据地”。我曾在清晨的薄雾下,与卖包子的大娘聊到日头开始唤醒树干里潜藏的蝉声,当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大娘塞给我一杯小米粥,满满一勺子的糖在杯子里慢慢沉了下去。然后我和保安亭的老保安打个招呼,趁着交班的时候还会和我展开“楚河、汉界”,痛痛快快地杀上几盘,甚至有一次问我美图秀秀怎么用,他要给他远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发一张自拍。我最喜欢傍晚到了的时候,广场上伴着各式各样的音乐,泛红的天边像抹了一道口红,有些房子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舞步踏了起来,吆喝声响了起来,找个水泥台子坐会,生活的气息不断撩动着每个人的灵魂。

   我第一次遇到杨阿姨是在一个午后,那天的阳光像是从天边破的一个洞流出来似的,照在人的身上酥酥痒痒,空气里弥漫着街边烤玉米的甜味,慵懒的感觉正是最好的催眠。那家名叫“记忆”的书屋我不是第一次听说,却是第一次走了进去。绕了一圈金色塑料边的玻璃门推开看到的是一排排长得绿油油地我叫不出名字的盆栽,或红或黄或紫星星点点地缀了些颜色上去。屋子中间摆了两张木色大圆桌,十几个木板凳整整齐齐地码在旁边,十二个大书柜贴着墙,一串串照片被彩色的丝带系着从房顶悬了下来,我看到上面有上百个人的面孔。门后则是两摞垒得比我还高的旧杂志,仿佛整间屋子也是它们俩撑起来的,写有“公益书屋”的吊牌在微风的吹拂下“吱呀吱呀”地响。书屋里还没有客人,女主人向我点了点头,我轻轻把背包放下,随手拿起门后的一本厚杂志,坐在一个板凳上心不在焉地翻了起来。

   “还在读书吗?要不要听我这老婆子唠几句废话?”

   我听到高跟鞋在木地板挪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老板起身去收拾茶具,随后递给我一个杯子,怀里抱了本被她写得密密麻麻的书坐到我的身边。

   “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和我的同学也在弄一个公众平台每天推一些文章,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吧。”我随手拿出我的小本子打算开始记一点什么。

   一听这话,老板往脑后拨了拨自己的卷发,上下打量着我:

   “公众号?”

   “是的。”我点点头。“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的故事啊,和这网络啊可分不开!”

   女主人抿了口自己沏的绿茶,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年前的时候,这家书屋还只是一家成衣店,我平时靠着做一些缝缝补补的营生,我男人是跑大车的,有时候跑口岸,有时候跑山西,有时候车斗子里装的是煤,有时候车斗子里装的是肉。那年我家闺女正好考上了大学,我们做父母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那年暑假我那女儿靠着打工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

   “妈,我这出去读书好久不回来,我教你用微信,想我的时候咱们就视频聊聊天。”

   我心里高兴,女儿这么懂事,家里也算富裕,除了我男人经常在外跑大车,真的是很幸福了。微信那东西其实挺简单的,除了打字我有时候分不太清楚那些拼音,其他的看一遍也就会了,不过打不了字我也就经常给我家闺女发语音。学会了微信以后我才发现我身边的姐妹们都早已会用这高科技了,一个新的世界就这么打开了,除了联系闺女,还联系上了以前的老同学、老乡,方便又省钱,那段日子我炒菜的时候一个手里还要拿着手机哩!每天听不到“叮、叮”的声音就感觉缺了什么。

   那天我正炒菜,突然电话里不响“叮、叮”的声音了,而是“叮铃铃铃铃……”我一看,是闺女打来的,一般闺女都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怕是有要紧事,我连忙接起来,对面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是伊瞳妈妈吗?”我连忙回答他:

   “我是,我闺女呢?”

   “伊瞳妈妈你先镇定一下,我是伊瞳的辅导员,孩子刚刚出了车祸,已经送医院了。”

   我一听这活身子就软了,跌在了地上。

   我男人连忙拉着我就往我闺女在的医院赶,到了的时候闺女身子都硬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握着闺女的手,真的当时泪都流干了,我男人冲着司机鼻梁上就是一拳过去,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也死了,就是一把灰了。

   自那以后我心也凉了,除了看闺女留下来的手机,我真的觉得没有活头了。我男人自那也是拼了命地揽活,家也不回了。其实家里刚让赔了一百来万不缺钱,但我知道他是做起营生来,就没那么想女儿了。

   我们家真的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就平白无故死了女儿?想不通,老天爷有时候其实哪有那么公平。

   杨阿姨讲到这儿不再讲了,这位四十多岁的母亲居然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故,但眼前的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叹息,我想也是,泪早就流光了吧。

   平时我喜欢打打麻将,我们那几个“麻友”建了个群,那天我姐夫突然发了个消息,说是市医院有个十来岁的娃娃,也是车祸,血型配不上,再晚怕是也不行了。我去市医院一看,居然真有这么一回事。我就去试着配了一下,没想到就和这娃娃配上了,后来我又取了五千块钱交给这个娃娃他爸,他爸当时握住我的手好久没放开:

   “姐姐,你不仅救了我儿的命,你救了我们全家!”

   我以前这些事是从来不搭理的,但是一想想闺女,唉,闺女肯定也是支持她妈这么做的。就这么过了三个月,那个娃娃他爸专程找到我家送了面锦旗,电视台还来了人采访我。再后来副市长也来了,说我是建设和谐社会的楷模,各种夸了一通。这么一下子,火了。群里面每天也是各种消息夸我,姐夫还把群主让给了我,说是咱们这个群有我这样一个大英雄都出了名,群里面呼啦进了好多人,有做公益的,有跑慈善的,后来我把这个群的名字改成了“情暖人间”。我男人说我胡闹,我自己才不管他了,做好事能有什么错?

  那个时候群里面有三百多个人,他们都叫我“群委员长”,每个月我就组织一次活动,刚开始我们去敬老院帮他们收拾收拾卫生,然后动员大家给当地的小学生捐书、捐文具。我用闺女送的手机看了不少资料,制定了好多好多的计划。当时累是累,可心里是真高兴。

   群里面有个药厂的老板,姓牛,人长得憨厚,每次活动的钱大部分都他出的。有一次我们商量着办个公益书屋,铺子就是牛老板给的铺,我们在网上开始宣传,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书,牛老板更是新买了一千本书亲自拉了过来,每天都有几十个人过来铺子这里帮忙装修、收拾,不到三个月,书屋就修起来了。当时的铺子有三百多平米,还在市中心区域,藏书上万册,副市长专门过来给剪了彩,发了言。那时候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杨阿姨起身提了茶壶过来,又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公益书屋?阿姨你们张罗的这家书店完全不挣钱吗?”

   “全世界你都找不出来第二家这样的书屋,只有这一家。你可以在这里免费看书看报,用身份证办张卡就可以租书,三个月过来还一下就得。”杨阿姨说到这儿嘿嘿一笑。

   我看着杨阿姨的眸子:“你们这整得还蛮高科技的呢。”

    “喔——我还没有和你说当时这租书系统怎么做得呢。”

   当时书屋刚开了一个月不到,赶上暑假,我女儿也差不多去世一年了。那天我手机被打进来一个陌生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孩儿声音,说是我女儿的舍友,想来看看我。没几天这姑娘就来了,短发头、大眼睛,上面套了件素色半袖,下面配了个牛仔短裤,模样生的伶俐、可爱。这孩子来的时候我正在书屋:

   “阿姨,我叫白亭亭。现在大二了,我和伊瞳不一样,我学的计算机。”

   我打心里喜欢这孩子,她看着这个书屋问我:

   “书屋借出去的书怎么管理啊?”

   我不以为然:“大家都是好人,都很自觉的。”

   “阿姨你就是太心地善良,现在的人哪有那么好?我本来就是学计算机的,图书租借系统也不难,阿姨我教你弄。”

   白亭亭这孩子就像当年我闺女教我学微信那样一步步教我弄这个系统,整个夏天,这孩子都陪我泡在书屋里给图书编号编码,书屋慢慢越变越好了。

   后来开学了,这孩子就回学校读书去了。我也继续组织这个群继续做好事。后来我收到来自四川的一封信,里面说那里有一所二十人的小学,条件特别艰苦,来信的是校长,希望我们能帮助这些孩子,一想到这些孩子我就又想起了我的女儿,我决定把这事应下来。我和家里人说这事的时候,我男人一脸不高兴:

   “你在这一片胡闹我也就不管你了,咋还想闹到全国?全世界贫困的人多了,你当你是观音娘娘了?”

   “这些孩子是真的很困难啊!”我泪眼汪汪。

   “困难也轮不到咱们去救,家里的钱都快让你败光了!你要是敢张罗,就离婚!”

   我拿起包,摔门而去,“离婚就离婚,我还怕个你!”

    “其实那件事我真的做错了,如果我没去四川,没去找这个麻烦,现在的日子要好过得多。”杨阿姨起身给我拿出了张照片:“这就是那所四川的小学,那些孩子真的很可爱,我想帮他们,可并不那么简单啊!”我把手里的杂志放回了那两根“柱子”里,顺便看了看窗外,阳光已经没那么耀眼,一片紫色的花瓣悠悠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我就和我姐夫、我姐姐一块去了四川,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多礼拜,拍了很多照片。回来的时候我和群里其他十九个人觉得每个人资助一个孩子,每个月给他们打过去五百块钱。可我却还没有发现家里已经濒临崩溃,其实那个时候家里面也没什么钱了,平时活动的经费,书屋虽不要租金,可水费、电费也是一笔大开销,再加上平时免不了请群友吃个饭什么的,全靠我男人挣的那点钱来养活。那天我一回家,他没有出去跑营生,我一只脚刚穿上一直拖鞋,就听到他骂骂咧咧:

   “败家娘们!”

   我没理他,换上另一只拖鞋就去厨房看有什么现成的吃食。

    “喝西北风去吧!钱都被拿出去做了好!事!了!”

   我心里仿佛被刀子切了一下:

    “混账男人,有你这么骂老婆的吗?”

    “你该骂,你咋不去追你女儿去了呢?每天跟一群男人厮混在一块,你知道别人怎么看我?”

    “看你那小心眼,我是做正经事去了。谁像你心胸那么狭隘!”

   “我心胸狭隘?杨树红,你要是再能找出第二个男人这么容忍你胡闹,我……我……”

   “扑通”一声我男人直愣愣的跌在了地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直往鼻孔里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男人,一个身高一米八二的壮汉,居然是肺癌晚期。家里的钱都垫了进去,我突然想起四川那家孩子我一次性打去了三千块钱,我想能不能先返我两千块钱先拿来用。我连忙掏出手机,当我把我的情况说完以后:

   “返钱?那你以后资助不了,你要是不资助可是祸害我家娃娃了!”

   我一听这话心凉了半截,

    “反正你男人也快死了,死人能花了几个钱,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一听这话,当时就挂了电话。

   后来我男人的棺材钱,居然都是牛老板垫的。

    “叔叔得了那么严重的病,之前一直没发现吗?”我自己起身添了杯水顺便问道。

   “唉,都是我不好,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也能替他分点忧。这么一来,什么都要他自己扛,也苦了他了。”

    “那牛老板人还不错嘛。”

    “不错?孩子你记着,所有故意接近你的人都没怎么安好心。”一边说着,一边杨阿姨拾起了那片掉落的花瓣。

    自那以后其实我也没什么心思管这个群了,几乎全部交给了牛老板打理,后来我觉得我自己管好书屋这块就不错了,群那里就全交到牛老板那里。为了这件事我们十几个主干成员专门开了次会,大家喝了点酒,谈罢陆陆续续地散了。包厢里只剩下我和牛老板。

   那天我也喝的有点多了,那牛老板突然跪在我面前:

   “红姐,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你……”

   “牛老板你、你开什么玩笑呢……”看我醉醺醺的样子,牛老板直接往我身上扑,胡茬扎的我脸生疼,嘴巴的里酒气呼哧呼哧。我一看这样子瞬间清醒了过来,朝着他身上就是一脚,可那牛老板不死心,还要抱我,我挣脱不开:

   “你哥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对不起,对不起,我忍不了了,红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这牛老板身子重,我挣脱好几次也没挣脱开。

   幸好这个时候包厢门开了,原来我姐夫把钥匙落在了这,一推门看到这情况,抄起把椅子就往牛老板身上砸,我这才得以挣脱。

   “混蛋!老子今天废了你!”我姐夫打红了眼,牛老板喝得多反应不过来,血从他脑袋上不断地往外流,后来牛老板跑了,我的眼睛也被泪水彻底模糊了。

   第二天我还没去书屋,群里一百多个人居然都退了群,我知道肯定是牛老板的把戏,当我到了书屋,真的是吓了一跳,书屋被砸了。

   桌子、椅子七零八落地扔在一旁,玻璃全碎了,所有的书都被扔在了马路上,不少的还被撕了,带头的一个小伙子看见我来了,叼着根烟:

   “我们牛老板说你霸占我们厂的房子不给钱,今天我们是来算账的!”

   我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问了问:“你们要多少钱?”

   “老板说了,一年零九个月,又是市中心,租金十万。看你是老相识只收你五万块钱。交不出钱来,下个砸的就是你家房子。”

   我哪里还能拿出五万块钱,我想到了群友,大家都是好人,以前大家帮助老人,孩子们都愿意出钱,如今帮帮我这个“群委员长”应该没问题吧。我仔仔细细编了条消息发出去,一下子又退了四十多个人,不过后来群里面还是帮我凑了一万多,姐夫给我拿了三万块钱才填上了牛老板那张混蛋嘴。

   再后来,我回收了一部分公益书屋的旧书,把原来的成衣铺改成了现在这家“记忆”书屋。现在可不能免费了,二十块钱办卡租书,你也可以买书。后来情暖人间那个群被我解散了,不是不想做好事,而是做好人,代价太大了。

   “叮铃铃铃铃……”杨阿姨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女儿啊!明早的车?好好好,我给你做好吃的!”

   看我一脸诧异的表情,杨阿姨补充道:“白亭亭这孩子实在太可爱,我认她做干女儿了。活着,只要有个你爱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合起了笔记,背着包走出了这道镶着金色塑料边的玻璃门。黄昏正在转瞬即逝,夜晚马上就要来了,我看着街道两旁商家的招牌开始陆陆续续挑上了霓虹,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又被翻过了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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