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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之沙
扑向玻璃窗
那乌云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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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长成参天大树
北岛《折叠方法》
1
头砍下,并不恐怖。想到,长刃剧烈挥动,月色朦胧的白灰,心抽紧,注意到寒光的一闪,其他在屏幕上都虚无,杀人顺捷得异乎寻常,简单到如猛踢一脚,周围霎时透明;蓦地,日光灯闪烁,刺疼已习惯了黯淡的眼。房间立时变得亮灿灿。
肖红夺过许小加的手机,瞥见正播放的视频,说,你的品位怎么老这么变态,你说这片子是人看的吗?
许小加光着身子下床,说,还不到八点,你这么早来做啥?
肖红说,我知道你跟猪一样懒,我早该料到你这畜生的惰性,可昨晚我有一阵子竟相信你真的改变了,那会儿我不是吃错药便是脑袋被门夹了。
许小加说,你让我再睡一会儿,我误不了相亲的事。
肖红说,什么?相亲!啊,做你的大头梦,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去相亲了?
许小加说,不是去会那个在商场做收银员的姑娘吗?
肖红说,是啊。要和张翠翠见面。
许小加说,那不就对了。
肖红嚷道,可谁说要和张翠翠相亲啦!是人家好心介绍你去商场应聘做保安。看看你那德性,你还相亲!
许小加边穿衣裤,边说,表姐,我只套了个裤衩,你说你也不回避回避,话还说得那么难听,我是要找工作,可也不是像你说的那么无能啊。
什么张翠翠,李翠翠,以为我真稀罕么,她们愿意我还不乐意。
肖红说,你就是掉进茅坑的鸟。
许小加说,怎么讲?
肖红说,什么都烂完了,就剩下那嘴壳子,又臭又硬,还一张一合地叫个不停。
“血淋淋的窗户,贴上一张披头散发的小女孩怪笑的脸,小女孩半边脸呈藏青色,半边呈红褐色。”
在米县最大的商场里,许小加对一脸职业笑容的张翠翠讲起之前的那部惊悚电影。
“我太兴奋了,我准备一口气看完,不想……”许小加侧过头瞅瞅一旁瞪自己的肖红,对张翠翠欲言又止。
进到电梯轿厢内,就他们三个人。矮小的张翠翠被许小加、肖红两个高个子夹在中间,张翠翠瞥一眼许小加,从侧面看这个家伙,张翠翠感到心绷紧,暗自嘟哝:“从这个角度瞧去,完全一模一样!”
那是张翠翠高中时暗恋的学习委员,一直不敢表白,因为太自卑,学习委员不光成绩顶呱呱,关键是人也长得清秀俊朗,自己从来都是差生,是丑小鸭类型的女孩。
直到高中毕业,学习委员考上重点大学准备远赴外省念书,而自己则是凄然落榜,张翠翠才鼓足勇气在毕业晚会时用手机偷偷拍了几张他的照片。
如今,照片还藏在手机里,每天还要翻出来看几次,时而看着看着便会禁不住伤感起来,时而又会浮想联翩,仿佛飘到了学习委员身前,与他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今日会遇上如此相像的人,从第一眼,张翠翠便感到惊喜。
当然,同时她又生出疑惑,是不是看花眼了。
许小加发现张翠翠的目光带些迷离的粉色,有些不快,撇过头,心说:这也太直接了吧。我知道我长得不赖,可是你也别这么色地盯我啊……
突然,听见张翠翠喊了一声,到了。张翠翠一只手碰了许小加的胳膊一下,于是他慢吞吞地回过神,跟随两个女人出了电梯。
2
商场的顶楼,第十一层,笔直的走廊尽头左边倒数第二扇门半开,一眼可以看见里边有个人站在办公桌后的窗户旁,背对来客。
张翠翠轻敲了门两次,窗户边的家伙嗯了声,三人才走进屋子。张翠翠笑盈盈地冲窗前的背影说,马总,人我带来了。
在沙发上先坐一会儿吧。背影不回身,用沙哑低沉的男中音回道。
许小加盯着那矮小敦实的背影,那粗壮的五短身材,和一颗亮油油的秃头,不觉来了气。
拽什么拽啊!许小加心里骂,不就一破商场的经理吗?瞧这B装的,真当自个儿是国家领导人啦!
好的。张翠翠边答应边看向肖红和许小加,示意他们坐到墙角一排长沙发中。
他们坐了几分钟,马总依旧背对他们,他好像丝毫没转过身的迹象,反而点上了一支烟,安然地吸起来,烟雾从他的身前飘到他的身后,他们望着他,望着灰白烟雾一圈儿一圈儿上升。
张翠翠尴尬又无声地对肖红与许小加笑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表情,然后屋子里能清晰地嗅到浓烈的香烟味儿。
肖红忍不住捂嘴低声地咳嗽。
张翠翠再次开口,怯怯的嗓音朝秃头男子那边飘飞过去,马总,你看人,是不是先让金秘书给安排一下。
秃头男子双肩抖了抖,说,急什么,再坐一会儿呀。
坐你妈个球!许小加终于无法再忍耐,从沙发上跳起,大步到了窗边,靠近马总,你以为你是谁啊?端什么狗屁架子,不就招聘一个保安吗,老子还不想干了呢!
许小加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秃头男子,看见了马总的正面,令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马总的正面和他的背面几乎一模一样。
许小加使劲地眨眼,以为看花了,马总左手夹的玉溪烟燃烧着,烟头的红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只红通通的眼睛冲许小加阴森地眨巴了一下,随即便隐遁而去。
在许小加的愕然表情中,立在窗旁的秃头男子突然拉开窗,动作敏捷地朝窗台上一跃,似乎即将跃窗而出的当口,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退了回来,然后整个身子仰躺在办公桌上,把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大叠的文件碰翻在地。
马总!马总!张翠翠尖锐的叫喊传到了走廊上,很快屋子里挤满了人,两个保安架住了呆愣愣的许小加,用力把他的双手反扣住。
许小加右手多出的那把柳叶形的匕首被一个粗壮的保安夺下,匕首上滴答滴答地淌着血珠,可以清晰地看到匕首先前深深地插进过马总的左胸,左胸处涌出汩汩鲜血,马总雪白笔挺的七匹狼衬衣被染成了鲜红色,地板周遭也溅落流淌着大量鲜血。
这时候,许小加才看清马总那椭圆形的大肥脸,两双半闭的小豆眼似乎正嘲弄地瞥向自己。
许小加惊恐得一时缓不过神,到他完全清醒,他已经被押入了警车。
3
次日,在肖红家客厅,她悲伤地望向茶几对面不安坐定的张翠翠。
肖红上前拉住面色苍白的张翠翠,不停地摇晃,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脑子短路了么,居然干出这种事情!之前我并不是非要他来当这个保安,他完全可以拒绝呀。这个混账小子,现在捅这么大的篓子,啊,这下把自个儿给弄进去了,他这一生不就毁了吗!
肖红心有余悸地说着,不禁淌下眼泪,张翠翠也哭了。
半晌,两个姑娘心绪才平静下来。
张翠翠说,我觉得有问题,你想想,拿匕首.......
肖红用面纸拭泪,努力回想,说,翠翠,你的意思是,小加身上根本没那把匕首。
张翠翠说,是啊。我没看见他掏出匕首。警察在现场不是也没找到匕首鞘吗?那玩意儿没鞘,光生生的怎么藏在身上?
肖红说,警察不是说他把鞘扔到了窗户外边,后来在楼底的花坛里找到了。
张翠翠说,你看见他扔了吗?
肖红说,没有。你呢,翠翠?
张翠翠说,当然也是没有啦。
肖红说,那肯定是闹鬼。
张翠翠说,不对。我觉得有人在陷害许小加。
肖红说,不可能啊,谁会陷害他这么个毛头小子,问题是,陷害他干嘛?他有什么好陷害的呢?
张翠翠说,利用他,让他做杀死马总的替罪羊。
肖红半晌无语,不敢相信地盯着张翠翠,末了,她说,翠翠,你别吓我。你的意思,我们进来的时候那家伙之所以背对我们,是他,他……
张翠翠说,在我印象里马总从未有过这样背对人说话的习惯,马总这个人平易随和,无论对上级还是对下属都一样和蔼可亲,但昨天他,我一进去便感到了哪儿不对头,可是当时我没细想。
肖红说,那个人不是马总?你应该听出他的声音啊。
张翠翠说,声音是他。可声音是能模拟出来的。
4
许小加将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行凶动机是他一时情绪失控;他与马匀经理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完全是马对他的无礼引发他情绪失控的愤怒,最终酿成惨剧。
但就事实本身而言,逻辑上说不太通,案子又被法院以证据不足驳回,要求公安机关继续侦查补充证据。
之后,案子查无进展,长久地积压下来,许小加于是长时间被关在了看守所。
这一关便是三个多月,表姐肖红来探望,要他安心,在外面正为他想办法。
起初许小加总喊冤枉,但通常遭受的都是周遭的嘲笑和耍弄,或者是看守们严厉的呵斥。
一个满脸麻子同屋的嫌疑犯对他说,兄弟,你别一天跟个祥林嫂似的,这没用。
许小加蔫头耷脑地问那麻子脸,大哥,那我该怎么办呢?
麻子脸说,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咱的劫,这是咱的命,权且忍着,把每一日尽量搞得舒坦就可以了。
可是.......许小加想大声抗议,然而看着麻子脸露出乐呵呵的模样又憋住了,随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大哥,你是个豁达人,小弟自愧不如。
他又问,大哥,那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呢?
我啊。麻子脸大约有四十岁,粗短身材,若没那一脸的麻子瞅着却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他说,是因为强奸。
强奸谁?
他们说我强奸我嫂子。
真的吗?
狗屁,是我哥我嫂想占我的土地赔偿款,陷害我的,我嫂子都快六十了,长得比个糟老头还丑,你说我会强奸她吗?
那你怎么不声辩,警察应该明白的啊!
兄弟,你太年轻太天真,这社会,恶狗当道,被咬上你还想有个好啊。
我不相信。大哥,你肯定没跟我说实话。现在是法治社会,除非你是政治上出了问题,否则警察没这么草菅人命的。
兄弟。哎,我真的没动我嫂子。我……
对吧。大哥,你肯定做了不对的事,你不愿说,我也不听了。
兄弟。大哥那是一时糊涂啊。
怎么讲。
哦。村里人说我不是人,我是猪。
你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我憋闷着也难受,我想找个人说说,我确实有大问题。可是,我只看了我那侄女洗澡,而且是我不小心碰上的。
你侄女多大了?
十二岁,刚读初中。那天我下午收工回来早,热汗层层,想冲洗下,哪想会……我一直跟我哥嫂住一块儿,一直没找上老婆。
麻子脸面色灰暗,目光低垂,一时不知如何讲下去。
须臾,许小加问,那天你侄女放学早也回来了,你们在浴室碰上了。
对啊。可我没进去。只隔着门缝偷看了几眼。哎。这一点我的确不是人。
结果呢?
兄弟。没有结果。
你哥嫂不知道吗?
他们都不知道。
那他们陷害你?
是啊。他们是陷害我。可他们不知道我对他们有愧。所以我不想声辩什么。
我还是不相信。
兄弟,我说的全是真话。
那你偷看过几回?
后来还有一次。
啊。大哥,你叫兄弟怎么说呢......
所以说,我被抓到这儿,我想想,我是活该,当受惩罚!他们要判刑我就认罪。
你不打算告诉他们?
告诉谁?
你哥嫂。
我想过把我的土地赔偿款全给我侄女,我一分都不要,我一个人到城里去捡垃圾养活自己。可是,现在一切都没那个必要了。
5
许小加跟麻子脸说了自己的事。
许小加说,我真的没杀谁;在我看来那是个怪物不是个人。
啊,我见着他的本相!许小加补充道,所以他要跑,要朝窗外跳,所以,我当时就该把它揪住。
麻子脸道,可是它怎么又没跳下去呢?或者这里边还有其他更深奥的缘故。
许小加说,它想捉弄我,它是瞬间改变了主意的,它要把我送进来,现在它可真牛,完全达到了目的。
麻子脸道,兄弟,你分析很有理,可是,你说它是个怪,没人会相信。
许小加说,是啊,这就是我最苦恼的地方了!
麻子脸拍拍许小加的肩,道,兄弟,你莫急,我想最终会有办法的,那狗日的早晚会漏出狐狸尾巴。
许小加苦笑,说,但愿如此吧,大哥。
许小加一直在琢磨那怪,琢磨它害自己的目的,琢磨得脑仁都疼,原来是想去当个保安,混个生活,反正自己吃饱,不拖累亲人,哪里想得到,保安没当成,倒做了阶下囚。
想来表姐在外面活动,给他找律师,那也是要花一大笔钱,可表姐哪有那么些钱,她也不过是个公司的会计,月工资也不到五千元,肯定联系了在农村的父母,父母更穷,正因为穷,自己才出来投奔表姐,现在到了绝境,该怎么办?
他老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结果,是无数次地哀叹两声,心里说,妈的!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或者再豪迈地说一句,大不了一死!
许小加有时候偷偷地想掉几滴泪,可掉不出,心中虽难受,但真让他大哭一场,他又觉得很可笑,他对自己嘀咕,他是个男子汉,像女人一样抽抽噎噎可不是他的风格。
现在世界上小男人泛滥成灾,然而他不是这类货色。他得像一个爷们儿一般挺住,他不能叫那该死的怪物将他折腾到彻底绝望的地步,他的精神不会被它打垮。
张翠翠最近常来探望,给许小加带刚出的芒果,说,天热了,吃这个很爽口。
许小加说,你别老来呀,我们又不熟。
张翠翠说,我老想你,所以老来。
许小加正视张翠翠那张扁平的脸,想从这张生了许多粉刺的脸上找到美。细长的眼睛,似乎太细长了一点,塌鼻子,樱桃小嘴,真的是樱桃小嘴,可是和大扁脸不搭。
张翠翠的嗓音,仔细聆听,嗓子眼似乎被炭烤过,沙哑,而她的身段矮小而瘦弱,完全没可欣赏的外在。
许小加想,那我就从内在来看她,多与她交流。可是同她说什么呢?对了。恐怖片,就说这个,第一次见着她就和她讲恐怖片,她听得饶有兴趣。从恐怖着手,挖掘她的内在。
哈哈,我和她一起沉溺在恐怖的话题中,这样,许小加暗忖,我便会感到她的美好与可爱吧。
6
张翠翠那天穿的是一套藕色的套装,在夏日的骄阳里走着,风吹起她的长发,她脑海里回闪出许小加英俊形象,他和蔼亲切地笑,说到了那部他们都爱看的《痛苦的杀人狂》。
最后的结局,杀人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罪孽,要去当和尚,却不料上山时脚一滑掉进了万丈深渊。
杀人狂给摔得粉身碎骨,也就在那坠落的过程,杀人狂第一次闭上了眼睛,一直焦虑的目光被斩断,第一次在影片中露出淡淡的幸福的微笑。电影一开始也是这个场景,结束也是这个场景,非常完美的倒叙,一气呵成的故事。
张翠翠一下子觉得,许小加同那杀人狂很神似,虽然那是一个日本男子,或者没有许小加高大,若让小加去演杀人狂,那电影或者会更卖座。
她忙纠正自己,我的意思是小加像那日本男明星,小加与那杀人狂一根毛关系也没有。
一路想着小加,想着杀人狂,尽量去想他们美好的共同点,把杀人狂血腥的一面去除,如此,张翠翠真的感觉自己迷恋上了小加。她想,她与小加的浪漫故事,他们在一起,他们白头偕老,想得越远越起鸡皮疙瘩,俨然如爱情的幸福已经把张翠翠套牢,幸福啊……我与他,张翠翠在脑海里嚷嚷,我喜欢死他了,甚至超过了学习委员,我得想法子把他弄出来!
张翠翠回到自己的出租房,脱掉藕色的套装,进浴缸里泡上一阵子。
她始终亢奋着,不停地想,我的小加,倘若现在你便能到这来,向我表白,你喜欢我的小巧玲珑,喜欢我的带磁性的嗓音,我虽然谈不上美貌,然而你认为我具备了一种独特的韵味。于是要紧紧地抓住我……反正越窝心越肉麻越听着过瘾。
激动亢奋不断地制造出幻象,漂亮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掠过,仿佛和小加已经成了恩爱夫妻。泡在浴缸里,闭牢了眼,真是舒服,小加犹如就躺在旁边,摸着她光溜溜的面颊。
她那样惬意地沉溺在浴缸内,周围覆盖浓厚的雪白浴泡,时间在此刻仿佛停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已经安静,大街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一个黑影攀上了张翠翠寓所的阳台,影子倏地窜进去。
拨亮客厅的灯,环顾四周,沙发旁的绿色玻璃茶几上放了一只坤包,过去拉开,找里边值钱的东西,
三百多元现金,一叠餐巾纸、一支粉红色圆珠笔、几张名片,还有一条茶色的丝帕,手机呢?翻半天都没找到,可能是带身上了;把钱塞进裤兜,包放回原来的位置。
又到卧室里转了一圈,把搁在枕头旁的银色笔记本电脑装进一条黑色尼龙袋中,出来便预备离开,这时候发现卫生间有水透过门下的缝隙流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打湿了脚面。小心翼翼地拉开卫生间,橘红光线笼罩下,浴缸里正朝外溢水,里边睡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可不时听到她微微的鼾声。凑近看她,觉得她太丑,赶快退出去,然后影子悄然从大门离开。
7
面前是挥舞闪光刀具的长发帅哥,朝自己一下一下地起落,自己已经不成形状,他依旧不停止,可是自己还是能看见他那溢满愤怒的表情,自己忽然喜欢起他这个恐怖而又酷酷的模样。
意识不到他在毁灭自己,以为帅哥在激烈地爱,爱本身蕴含无穷的疯狂;他爱自己,自己于是心甘情愿地让他摧折,所谓虐待与受虐融为一体,谁也无法离开谁,若离开,彼此也就不复存在。
最后,他长发上积满了汗水,狰狞的面孔复归平静,蹲在作案现场抽烟。
边抽边用阴郁的女低音咕哝,“老天爷,看看吧,我终于做到了!”
自己一听便明了那声音,是肖红姐,可她怎么扮作一个男人了?一点都未让自己察觉,差点自己便爱上她。
回想起来,觉得是戴了面具,所谓那类逼真的人皮面罩,头发也是假的……
张翠翠睁眼,自己还在浴缸里,水已经变清,泡沫渐渐地消散,卫生间里满是积水,水正朝外流,客厅与卧室都被打湿了。
她回忆刚才的梦,才觉得非常血腥,在梦中却并不这么认为,她心慌乱,穿好衣服,用拖把将屋子弄干净,然后给肖红拨去电话,说起自己今天探望许小加的前前后后。
末了,听到肖红在那边叹息,不住地重复说,是我害了小加。小加这回是凶多吉少……
张翠翠问,律师怎么说的?
肖红回答,律师说可以给他申请做精神鉴定。但我对律师说小加精神是正常的。律师说,如果正常就比较麻烦,而精神的东西很难说清楚,让专业医师做个权威性结论比较好。
张翠翠说,对。我觉得,肖红姐,小加在那一刻,他肯定出了问题,那一刻感觉是鬼附了他身,去叫精神科医生检查检查,是正确的。
肖红说,真的有必要吗?
张翠翠说,是。
肖红长长地一声叹息,说,好吧。就让他去做个鉴定。
通话完毕,张翠翠躺到床上,想刚才肖红的说话声,和她梦里的声音进行比较。
她又自忖,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然后去摸笔记本电脑,摸了半天都没摸到,这才发现,好像从浴室出来就没看见笔电了。而窗帘起初似乎是拉上的,现在敞开着。有小偷来过!该死的,这个地方怎么这么混账,小区的保安去哪儿了?都成一群白痴啰!
她想着赶紧去找她的包,发现钱没有了,好在钱不多。
可我的电脑,张翠翠想着又忍不住气呼呼地嘀咕,我才买不到半年,花了五千块啊,我最喜欢的索尼牌!
去检查大门,门锁无损害的迹象,难道是从阳台或者卧室的窗户进来的,但阳台和窗户安了防护栏,住的又是十六楼,怎么会?难道是个开锁专家,这也太猖狂了吧!
张翠翠赶紧到楼下的保安室,找保安,要看监控,保安调出监控,翻了半晌,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出入。
保安有几分不悦地说,陌生人是不可能这么晚从大门进来而不被我们发现。小姐,你一定是弄错了。
张翠翠试图争辩,但张大的嘴却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她想痛骂那个肥胖的保安,鼓足了勇气,却没骂出来,她脸憋得通红。保安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不再搭理她,这让她又差点放声大哭。张翠翠无比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站到卧室窗边,把窗户全打开,隔着纱窗朝外望,夜色朦胧,对面大楼住家稀疏的几盏灯闪亮,已过了凌晨,她咬牙想,进来的莫非不是人?
脑袋里浮现出一只狐狸的形象,只有头,没身子,头能大能小,像一阵风一般被刮进客厅......
8
张翠翠能想到的第一印象便是一只狐狸,一只男性的非狐狸精的狐狸。
那么接着往下想,狐狸的头到了客厅的面包沙发中,然后借着客厅白炽灯照耀,从灯光的雪亮内吸取了动力,之后,有了一个白花花的身体,有了手脚,有了人的躯干与四肢,一个狐头人身的男人;白花花的肉体,酝酿着雄性生物的健硕与强悍,单从身体去发觉,他便是一个肌肉健美的男性。
若抓住他,把他那倒霉的狐狸脑袋扯下来,换上一个美男子的头,呵呵,由此可以原谅他对我的盗窃。
越是想入非非越是有几分凄惨的味道,被一个怪物所盗窃,到最后反喜欢上这个怪物,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呢?
张翠翠重新躺上床,拉灭灯,让自己再睡一会儿。
狐狸的头,红红的,挂满天空,蓝色的苍穹因为它们而喜气洋洋。
张翠翠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整个小城弥散开狐狸的怪味,人们捂住鼻子走过她身边,张翠翠却兴奋昂首阔步,似乎那些狐狸头是因为她才挂满了天空,阳光穿过它们的红色毛发照到地上,带着温热,带着一股腐烂后生出的奇异芳香,
只有张翠翠能领悟到这芳香的韵味,并为此而陶醉。
这似梦似幻,县城里静谧无声,这不再像米县,是张翠翠内在的世界,只听到空寂中她有节奏的脚步声。
穿过一条两边排列凤凰树的狭长街道,拐进一个古老阴森的大院,进入大院正面的灰色双层小楼,走进一楼的客厅,周边的耳房紧闭,正中央长沙发里坐了一群戴暗灰色金属面罩的男人,一个个手里拿着啤酒罐子,时不时地啜饮一口,见到她的出现,他们的目光汇合在一起,射向她。
然后是男人们一一地站起,似乎是欢迎她,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摘下金属面罩扔到她脚边的地板上,碰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张翠翠和他们保持两米的距离。
张翠翠仔细观察那帮男人,相貌近似,仿佛一群孪生弟兄,带着威武和粗鄙的杀气,可却一个个尽量装得温文尔雅,微微地笑,笑得让张翠翠头皮一阵发麻。
一伙莽夫,穿灰色的劳保装,类似一帮建筑工人,张翠翠并不想去理睬他们,担心被他们伤害,于是低声说,我走错地方了,打扰了,抱歉!
男人们交头接耳,随即发出一阵唏嘘,在张翠翠听来如狼嚎,意识到他们立刻就要朝自己扑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张翠翠掉头便逃,可一切都晚了,他们捉住她,用他们的大嘴把她咬得遍体鳞伤,最后张翠翠发现自己居然仍残留着一口气,还活着,简直不可思议!
张翠翠是爬着出了那栋小楼,伤害了她的男人在后面打着饱嗝,以此向她说再见。
这是一帮畜类!张翠翠想,可她并不觉得特别难过。
爬到院子里,看到阳光从天空缓缓地降落,看到不远处有两只脚朝这边移动,看到油亮的皮鞋,淡黄色的鞋带,打成清爽的蝴蝶结,每一步如敲鼓的声音,一点一点接近她。
一个男人,模糊的形象,张翠翠满面血污地仰望他,明媚的阳光下,他的面孔时大时小,听到他长长的叹息,说,我是许小加,我来帮你好不好?
是的,前面所有的痛苦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个家伙的到来,然后许小加搀起张翠翠,将她放到自己的后脊梁上,背起她,朝张翠翠的梦外走去。
9
阳光很温暖,先前的感受是一种铺垫,被一群垃圾似的男人伤害,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思想的痉挛,不用认真对待;要明白这是为了后面的故事,后面的那个家伙才是重点;背着自己出了自己的梦,天空的狐狸头变成夜晚的繁星,感觉是他影响了那无数的狐狸头,而它们也在欢呼他的显现,为他背起她而叫好,这时候的女孩内心是充满实在的喜悦,尽管这一切属于虚无。
要在虚无里获得幸福,于是把这虚无多多地停留。趴在许小加的背上,脸贴着他的背心,多么温馨,要的便是这种惬意,和自己爱的男孩浪漫交融,呵呵,心里笑得甜蜜蜜。
张翠翠陶醉似的开口,小加,你这样一直背我吧,不要放我下来。
许小加干脆地说,好。我驮着你,尽量把时间拉长,拉长再拉长,这样可以吧?
张翠翠含着泣音说,你突然这么好,我简直受不了。
许小加嘻嘻地笑,末了,说,我们现在是在梦里,所以我才对你这么好。
张翠翠说,我知道。所以,我不希望我醒来。
许小加说,那怎么可以。现在我们快离开你的梦了。
张翠翠在许小加的背上扭动,蹬着两脚,半哀求半不满地说,不要离开!不要。
许小加说,那再等一会儿。
许小加放慢步子,变得似蜗牛一般极缓慢地挪动,但最后还是要跨出去。
张翠翠灵机一动,说,别朝那边跨,小加,我们上你的梦里好吗?
许小加仔细琢磨了一阵,说,哎,真拿你没办法。
调整一个方向,朝另一边,另一道出口走去。
许小加是在张翠翠做梦后的次日突然死掉的。
他被送到法医处做了尸检,没发现任何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死亡结论,很奇异,犹如睡了一夜,便把自己睡没了。
肖红闻听噩耗哭了一整天,给张翠翠拨手机,抽噎着,一五一十告诉了许小加的离奇亡故。
张翠翠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坦然起来,肖红感到手机那边的张翠翠并没她预想的那般伤心,肖红忽然觉得,她不该打这个电话,毕竟张翠翠只是喜欢表弟,然而并没有实质的发展,所以张翠翠不需要为此哀痛。
她想,张翠翠的反应很正常,而张翠翠夸大了对自己表弟的爱慕,所以当她爱慕的许小加不在了,张翠翠也明白了对许小加的爱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毫无实际意义。
但事实和肖红的判断恰好相反。
只有张翠翠知道许小加为什么会死,他的死成全了他们,令人难以置信,从此,夜里张翠翠可以进入永不被打扰的许小加的梦里与他长相厮守。
故此,生发出一种荒唐的推断,由于张翠翠做梦而把许小加剥离了现实的世界,把他拉到了梦里,张翠翠的梦梦死了许小加,于是他成了张翠翠唯一的梦。
10
许小加那天睡前和麻子脸说了他如果可以出去的话,他要做一件大事。
麻子脸说,你想把那怪物揪出来?
许小加严肃地点点头说,大哥,我一定要捉到那东西。
麻子脸不以为然地说,捉到又怎样?
许小加斩钉截铁地说,捉到将它千刀万剐剁成齑粉!以解我心头之恨。
夜里,麻子脸醒过两回,第一次听见许小加说了句梦话,我不讨厌你。
第二次听到许小加说,我可以去,但你必须陪着我......
天亮后,麻子脸去推了一把许小加,看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背朝向自己,麻子脸说,你昨晚是梦见女人了吧?
许小加没吭声,麻子脸又问了句,是你的相好?
许小加依旧没回应。
麻子脸于是又去推他,坐在他的床边,把他的身子搬正,说,别睡了,别睡了,给我说说,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麻子脸本意是开玩笑,蓦地发觉许小加不对劲,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去被窝里摸,身体凉飕飕,已没了活人气。
许小加紧闭双眼,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麻子脸此后每每回想起那个夜晚,和许小加的那两句梦话,都觉得其中必然藏有玄机。
麻子脸原本对许小加讲述的那个怪物以为是他的夸大其词,如今却相信了几分,一股冰冷感从脚跟直爬到他全身。他想,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害人的怪物吗?
麻子脸感觉自己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了。
他想,那怪物可以消灭或者叫带走许小加,同样,那么怪物一准也要来找自己,因为许小加告诉了自己它的存在。
现在麻子脸相信怪物的确在他们周围活动,许小加的不幸遭遇都是它做的,怪物这般神通广大,能作恶,是不是也能行点善?
好好同这个怪东西讲讲,求求它,帮帮自个儿,也许并非不可能。
入夜,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候怪物的显现。
连续几晚他也没等到怪物,直到一个月后某夜,他让一只大手按在黑暗里,大手在他胸前施压,他喊不出动不得,脑子感觉渐渐缺氧昏迷,最后他使劲睁眼看到了一张没有脸,只有一双狰狞扭曲的巨大怪眼眨动的形象,而它下边的身子生着一层银灰色的皮毛,没有脚,全是毛,那只手仿佛也是从皮毛里长出的,异乎寻常地有力。
那一瞬,麻子脸似乎明白了,许小加大约便是这样死的,然后不会留下任何死亡的痕迹,至少按普通人的办法是查不出死因。
麻子脸渐渐丧失了判断力。脑子停止了正常的工作,脑子陷入虚无的泥淖,接着,见到的和触碰的不再是实际的东西,没有了现实的意义,周围模糊且冰凉,似在水里似在风中;听见蚊虫嗡嗡细语,又仿佛是自己的灵魂在对自己絮叨,生命是这样的吗?
它在告诉人生命的空洞的意义,麻子脸想,现在可以与那怪物交流一番。
你为啥弄死我?麻子脸低声下气地问。
为什么?
重复十几遍,没有回答,只听见自己变得机械的嗓音在回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