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

      说实话,我不喜欢父亲,唯一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太老实。

        他几乎从早到晚都不说话,只是偶尔和母亲谈起庄稼收成的时候,他的话才会比往日多上三五句,脸上也才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很少在家,除了农忙和春节。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外打短工,用打短工挣来的分分角角养活我们一家大小,供我和两个弟弟读书。

       可他从来似乎都不关心我的学习。他没问过我上几年级,读什么书,做什么作业,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和同学关系如何诸如此类。记忆里只有初二那一年的寒假,他才主动要我的通知书看,看完以后,面无表情的递给我,没有对我的成绩作任何的评价。      

       他的冷淡甚至让我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村里小学只开设到四年级,我转到了另一个学校。开始,尚有四名小伙伴陪同前往,可还没等冬天的第一场雪飘下来,五个人就只剩了我一个。于是,天还未亮,我就一个人奔跑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无论晴天还是下雪,我都得一个人跑过麦田中的小道,爬一个长达十里的坡,然后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简陋的教室,继续我一个人的学业。

      春天来了,麦苗青青,春风和煦,吹得我的心也动荡不安。于是放学后就拖拉着不回家,一个人在原野上游荡——直到有一天,我失魂落魄的一路狂奔回家——我钻到村外荒僻的草丛里,遇到了蛇。  

      听我语不成句的讲述完我的遭遇,父亲没有起身,看了我一眼:“看你那点出息。”

      我是真的没有出息,因为我受到惊吓的时候,顺手把书包扔掉了。

      现在,我惊魂未定,两手空空。嗫嚅半天,我说:“大,你能不能帮我把书包捡回来?”

     他没有说话,只抽他的烟。我不敢让母亲去,因为我觉得母亲是女人,肯定怕蛇。半晌,他把烟袋往鞋上一磕,转身出去了,一会,就提着我的书包进了门。

       麦子渐渐长高,我去学校的时间也越来越早,终于在一个黑乎乎的早上,我站在窑里不肯出门。母亲说:“你送送娃吧。”“送啥,能有多害怕,真是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连我看都没看。我觉得我受了伤,一咬牙,一跺脚,就冲出了院子。

      我一路飞奔,跑过那麦子齐腰的麦田,上气不接下气的爬那个长坡。坡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和脚步声。我想哭,但一想到他的冷漠,我就发誓,以后死活都不会求他,甚至都暗下了决心,以后不叫他大。

       终于到了麦收的时候,收割过的麦田像被人理了发,麦茬整洁得出奇。我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从容的穿过麦地去上学了。

    一天晚上,母亲问父亲,麦子收毕,是不是要出门做活,父亲没说话,依旧是抽他的烟,第二天早上,等我起床,父亲已经出了门。

       我的小考终于在父亲离家半月后来临了。考完试,我对母亲说:“我大不送我,我不也过来了么,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临了还加上了一个加重了鼻音的“哼”。

      母亲惊讶了,看了我半天:“谁说你大没送你?他天天看你跑过麦地,跟到你后头看你上了坡才回来的。”

       我也惊讶了,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打开。怪不得,每次我爬到半坡回头看,总能看到麦田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原来,那就是父亲,我那沉默的父亲,当我一路飞奔的时候,会在背后默默守望我的父亲。

      我惭愧异常,为我的幼稚和轻狂。

      后来,我独自一个人在离家十里,需要翻一个深沟的镇上上完了初中,又独自在县城上完了高中,一个人求学的路上,我不嫌孤单,因为我觉得,那个人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后。

       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破天荒的主动要送我。一路上,他挑着行李走在前面,我甩着两手跟在后面。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和偶尔飘到身后的青烟。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一路上都沉默得出奇。    

      上了车,父亲安顿好我的行李,跟售票员不断地交涉,让她给我在临窗的位置安排一个座位,人家很不耐烦,可父亲很固执的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娃晕车哩。”或许他的固执让人家更不耐烦,售票员终于脸色难看的给我在临窗安排了一个座位。

       汽车要开动的时候,父亲用手扒着车窗,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低着头,不看他。

       终于,父亲被淹没在车轮卷起的飞尘里,汽车的后视镜里映出父亲挥手的姿势---有些笨拙,有些木讷。

      可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眼前不断出现那个麦田边小小的身影。

      父亲,我那老实的,拙于言词的父亲,把他的爱,全凝聚在了麦田边那个守望的姿势里。

       往后的日子,即使我天南海北的漂泊,可那个守望在麦田边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走多远,有他的目光追随,我永远都不会觉得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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