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瘦猴一样的小老头，头发全白，满脸褶子，穿一身灰布裤褂，脚上一双旧布鞋。他举着一根光溜溜的木棍，砸一个卖老鼠药的摊子，“良心让狗吃了，80多岁的老头子都骗。”

卖老鼠药的摊主，是个黑脸大汉，看上去40岁左右。他不敢上前阻拦，缩手缩脚在旁边劝，“大爷，有话咱好好说，我啥时候骗过你？”

老头停了手，用木棍撑着瘦瘪的身子，张嘴喘了半天，“你卖假老鼠药，不是骗，还是好心嘛？”

黑脸大汉急了，“大爷，不能平白屈枉好人吧，谁卖假老鼠药了？我这药是真的。”

老头用木棍点点地，“蒙人，黑心。我买你六包药，没死一只老鼠。“

这个形如枯柴的小老头，叫张有福，周围看热闹的，不少人都认识他。他一辈子没结婚，是个老光棍汉。

张有福生于民国初年，父母大字不识一个，靠给地主家做长工维持生计。

他在家行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张有财比他大七岁，十岁时给地主家放牛，丢了一头小牛犊，被地主的家丁重打一顿，一病不起，不出半月就死了。二哥张有寿比他大两岁，长得壮实，胆子大，脑子活。

1938年，鬼子进村扫荡，有福爹藏在牛棚里，被鬼子发现。鬼子兵撤了，有福爹上半身栽在牛槽里，血染红了衣服，早就没了呼吸。

村里年轻力壮的几个小伙子，相约一起参军打鬼子，张有福的二哥跟着走了，自此没有一点消息，不知死活。

新中国成立，老百姓终于过上安稳日子。当年参军打鬼子，走了九个人，回来一个，有一个去了台湾，其他人都留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

三年困难时期，家家饿肚子，榆树皮被扒光，树叶、野菜都被揪光。

张有福煮了一碗红薯叶子粥，他胆子小，不敢偷红薯，只偷了点红薯叶。“娘——娘——娘——“张有福喊了几声，有福娘躺在炕上，闭着双眼，没有一点反应。

张有福左手端碗，右手探了探娘的鼻子，呼吸极其微弱，不过还有气息。“娘——娘——娘——“有福娘微睁眼睛，”三啊，“她瞅了瞅冒着热气的碗，“你吃，娘不饿，睡着就不觉得饿了。”

有福娘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张有福成了孤家寡人，他穷，胆子小，嘴也笨，一直没淘上媳妇。

包产到户那年，张有福66岁，他分到两亩地，每天早出晚归伺候庄稼。虽然大多时候靠天吃饭，但是日子能勉强过下去。

张有福80岁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从家到地里约二里地，来回他要走两个多小时，走走就得歇一歇，肩上的锄头越来越重。

有个老瞎子给他算过命，他能活到80岁，腊月初一是他的大限。他现在盼着，那一天快点到，一天都不想活了。

腊月初一早，他喝了一碗玉米糊糊，穿上最好的衣服，躺在冰冷的炕上，闭眼等着阎王派人来接他。算命的瞎子说，正午是他归天之时。

冬日昏黄的阳光，透过破烂的窗棂纸，洒在炕上，很暖和。他看到父母从远处走来，他们都是年轻时的模样，说笑着，看起来很幸福。他使劲挥手，然而父母好像没有看到他，从他身边走过，渐行渐远。他张嘴大喊，嗓子里却像堵了东西，发不出声来。他想追，脚却定在原地，无法挪动。

他使劲挣扎，猛然睁开眼睛。张有福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心里难过极了，“为什么我没死，我应该死！”

转眼过了三年，他一直努力挺直的脊背弯曲，走路颤颤巍巍，随时可能被风吹倒。

夏日正午的太阳，烤着大地，他有点头晕，一个人挪到地头，坐在杨树下，掏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费力地啃着。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回家吃饭了。他双眼湿润，“为什么还不让我死，活着太累了。”

又到了腊月初一，张有福拿定主意，阎王不来收，他便自己去，难不成去了，小鬼还能把他送回来。天刚蒙蒙亮，他轻轻打开院门，朝水井走去。他一定要死，绝不能再活了。

张有福用木棍撑着身子，爬上井台。“跳井，大家吃水怎么办？村里只有这一口水井。”他低头望着井底，犹豫跳不跳。

突然，身后传来吱吱扭扭的声响，有人来挑水了，天有些暗，看不真切，等走到跟前，那人才看清楚。“有福叔，你这么早在这儿干啥呢？”

来人叫李宝柱，住在村东头。李宝柱右肩上扛着一根扁担，两头各挂一个空水桶，左手拿着根井绳。

张有福低着头，慢慢移动脚走下井台，“没事儿，睡不着，瞎溜达。“

李宝柱把水桶挂在井绳一头的钩子上，开始打水，“大冷天的，这儿有啥好溜达的，天这么黑，别掉下去。“话音未落，李宝柱一惊，抬头望向几步远外的张有福，“你不是想跳井吧？你可不能在这儿跳，你跳了我们没地担水了。”

张有福不答话，脚步未停，挪着步子回家了。他不跳井了，决定换个死法。

每周三是集市，有很多卖东西的小摊小贩，附近村里的村民需要什么东西，都等这一天买。张有福很少赶集，一是没钱买东西，二是来回走路太累。

他来到集市上，转悠一会儿，在一个卖老鼠药的摊子前停下，“这药灵吗？”

卖老鼠的黑面大汉，指指地上，“灵得很，看看这些，都是吃我这药死的。”地上铺一块白布，摆着二三十个死老鼠。

张有福抖着手，从兜儿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钱，“来一包。”他回到家，把整包药吃了，从下午睡到次日中午，没死。

张有福大骂卖老鼠药的黑心，下集去找对方理论，“你这药不灵，一个老鼠都没抓到。”

卖老鼠药的摊主不急不忙，“大爷，老鼠吃了药到处跑，不知道死哪儿了。要不再来两包，肯定能抓到老鼠。”

张有福买了两包，回去吃完睡觉，还是没死。他又去找卖老鼠药的摊子，摊主指着几个新鲜的老鼠尸体，“大爷，这是昨天刚逮住的，怎么会不灵呢？”

在摊主的劝说下，张有福这次买了三包，“要是这次还不灵，我砸你摊子。”摊主满脸堆笑，“我再送你一包，逮不着，你随便砸。”

他四包药一起吃了，躺了一天，还活着。张有福再次找到卖老鼠药的摊子，他挥舞着当拐杖的木棍，把摆放整齐的老鼠死尸，拨得一片狼藉。

摊主坚持，“我的药绝对灵，一定是老鼠吃了药，死在别处了，你没看到。”

张有福心里气，这摊主就是睁眼说瞎话，不见棺材不落泪。“药我吃了，七包药都我吃了，为什么我没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比之前更热闹了，有指责摊主坑人的，有同情张有福的。

张有福吃老鼠药的事迹，传开了。乡领导得知此事，给他一个五保户名额。年前，乡里派人慰问他，送来一袋白面，十斤猪肉。

年初一，有人来给张有福拜年，他家大门紧闭，邻居们说，年三十就关着。踹开门进屋，张有福平躺在炕上，身子已经僵了。没人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堂屋的破桌子上放着一袋白面，十斤猪肉。

很多年前，算命的老瞎子说过，张有福这一生享不了福，也不会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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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暑期的一个下午，我去地里干活，远远看见一个老爷爷扛着锄头，往地里走。他特别瘦，我好害怕风把他吹倒。冬日的一天，我听说有人大清早去挑水，他正在井边转悠，应该是想跳井。后来，父亲赶集回来说，他跟卖老鼠药的摊贩吵起来了，因为他买了三次老鼠药，吃了都没死。那年初一父亲拜年回来说，有人去给他拜年，发现他已经过世了。

小时候，母亲跟我说，我是来还债的，还不完债自杀也死不了，最多就是残废。开始我是不相信的，得知他的事后，我有点信了。有人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吃豆腐都能噎死。我倒是觉得，倒霉的人生莫过于，你不想活了，还得活着，因为你上辈子欠的债今生没还完，你这辈子还有罪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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