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三笑| 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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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个下雨的清晨,得知二娘去世的消息。我妈在电话那头说:“你二娘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很安静……你姐姐和姐夫们都在……”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有些难过。窗外细雨霏霏,如泣如诉。我翻着床前的日历:阴历六月十九。感伤之下又有些释然:能在菩萨的成道日离去,也是一种福分。

燃了一炷香,在佛前默默念了无数遍往生咒。檀香袅袅,寄托着对故人的思念,也让我的记忆随之飘远……

02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又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家的不幸可能多半来源于我奶奶。这是她三个儿媳一致得出来的结论。

一个传奇的满族老太太。奶奶年轻时美不美无法考证,但是她得宠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她“志向高远”。她是我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三个老太太之一,据说当初同意嫁给我爷爷的条件是结了婚以后要让她继续上学——奶奶曾经在家里念过私塾。

我那闲云野鹤般性子的爷爷当时面对大房的枝叶凋零和奶奶的年轻容貌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后来他一练气功就把这事儿给抛到脑后了。奶奶为家里开枝散叶,传递香火,生了三男四女,功劳卓著,但是她再没上过学。所以她把这些复杂的情感都转化到了鸡飞狗跳的生活琐事里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上。自由,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整天不着家。

我们家原本是地主家庭,据说被抄了家之后便一穷二白。这种结果直接导致我二大爷娶不到本地媳妇。于是,家里便高瞻远瞩的把眼光投向了外面。经本村的一个熟人介绍,我二娘便翩翩然来到了我家。从此这个家的不幸继续传递,变成了她自己的悲情。

或许每个女人都做过《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那样的梦,梦想着自己的意中人踏着七彩祥云来接自己。二大爷来的时候虽然没踏着祥云,但当他撩开那八十年代特有的印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红色门帘的时候,看到二娘端坐在炕前,便殷勤而客气的说了一句:“来了您呐”。就这么一眼,我二娘瞬间红了脸,揉着衣角,娇羞的低头一笑,就像晨间莲花的露珠滚到了荷叶上,无声无息的,她便带着幻想掉到命运的漩涡里了,从此一生沉浮。

03

二娘出生在距我家四百里地以外的一个河北的小山村。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家里四男四女,她排行老二。二娘从小就吃苦能干,帮助她的母亲把弟妹拉扯大。他的父亲是村里的支书,虽然有些文化但是脾气暴躁。有一次村里的邻居向二娘的父亲告状:二娘和她的女儿打架。二娘的父亲便不分青红皂白兴冲冲回了家,见到她之后便一脚踹在了她肚子上。二娘当时正在吃饭,口里还含着半口没有嚼完的小米饭,从此便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后来,听媒人说嫁到北京可以吃到白面,二娘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以为从此命运会改变,没想到自己却跳到了另外一个火坑。

结婚当天,二娘从老家坐火车过来,因为不认路,提前一站下了,没等到接她的人。她便穿着红喜鞋,一路打听才走到下一站。这种情形,在迷信的老人眼里被视为不吉。等二娘到二大爷家的时候,婚礼上的人吃完酒席早回家去了。盛宴已散场,主角是否出席,并不重要。

也许两个人原本就是错位的:一个要的是鱼水欢谐,情爱弥深;另一个只为了家族责任。所以无法举案齐眉,琴瑟共鸣。但那个年代的婚姻就是这样:一面就是一生。

二大爷是一个狂热的美德爱好者。这体现在他绝对遵从的孝道上。因为大爷是个“妻管严”,被大娘管的服服帖帖。所以当我奶奶骂我大爷窝囊的时候,二大爷便笃定的说:“指着我怕媳妇没门儿,我娶她就是为了完成任务!”他在跟自己的师兄喝酒时吹嘘“一个外地的黄毛丫头我还对付不了么”,全然不顾一旁收拾饭菜的二娘。

起初,二娘是不敢反抗的。她遵守着这样或那样的规矩,一言一行谨小慎微。后来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格格不入:一个山野般质朴的女人应付不来一个复杂纷乱的大家庭。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的丈夫并不站在自己一边。所以,当有一次,二娘干完农活回来,走到家门口听到我奶奶和二大爷、姑姑们包饺子时说她坏话的时候,二娘骨子里劳动人民反抗阶级压迫的性情立马被激发出来了,她踢开了房门,从此揭竿而起……

我家住在二大爷家东院,只有一墙之隔。从小我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从隔壁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针锋相对的打骂声。生活的贫困,让他们势均力敌,彼此仇恨。然而,每次吵完架之后,我又看到二娘擤着鼻涕、抹着泪,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了。

二大爷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年因为一个手术便元气大伤,从此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二娘的身上。然而,更不幸的是在我六岁那年,二大爷被查出患上了肺癌,不久撒手人寰。

他的葬礼是在六月,那天没有飞雪,但是异常闷热,仿佛压抑的灵魂要出窍一般。

门外锣鼓声天,门口聚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家都在朝里观望。院里,我那些姑姑们在二大爷灵堂前哭天抢地:有的说二娘是扫把星,结婚第一年就把我爷爷克死了,现在又克死了我二大爷;有的说二娘心肠歹毒,在二大爷生病的时候不给医治,把人摔倒在地上;还有的嘱咐在一旁烧纸的大姐,说二娘会下毒,以后别吃她做的饭……而里屋,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满目狼藉,站了一地的人,刺鼻的烟味熏得我睁不开眼。奶奶在众人的怂恿下,颤颤巍巍的提出要分二大爷的家产:他们一致认为我二娘会撇下三个姐姐,逃离改嫁,所以要与她清算。二娘一身缟素,怀里搂着大我一岁的三姐,默不作声的环顾了众人一眼,然后冷冷的笑了。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说:“孩子她爸不在了,我这个当妈的还活着呢……你们要是能忍下心,就将我们孤儿寡母一起逼死好了……落个干净……”听到这句话时,怀里的三姐似乎懂了什么,哇的一声哭了,我也跟着哭了。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二娘决绝的表情,没人敢再提。

我一直对二娘当年的笑和眼神记忆犹新。那种笑,是带着对世俗的嘲讽和蔑视,之后变成巴掌,狠狠打在当年那些嘲笑和谩骂她的人脸上。

04

二娘既没有自己逃跑,也没带着三个姐姐改嫁。

没有了家里的顶梁柱后,她自己却闯出了一片天。虽然还是在流言蜚语中过活,但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唯一的信念便是要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

她一个人种庄稼,收玉米,在月夜下浇地。偶尔有不怀好意的邻居挤兑她,她也毫不示弱,单枪匹马的去找村支书理论。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骑车到几里地以外,给人打零工,用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在长年累月的操劳中,二娘深了眼眶,白了鬓角,累弯了腰。生活把她的棱角磨平,但是她的内心依旧善良,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用睿智和坚韧支撑起整个家。

后来,三个姐姐都考上了大学,并且有了不错的前程和婚姻。曾经对她谩骂的那些人也纷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逢人便夸她教女有方。这时的二娘却像饱熟了的麦穗一样:低低的,矮矮的。她说:“我没什么文化,孩子们跟着我受了好多苦,她们能出人头地,也是她们自己的造化。”可谁都明白:连一个男人可能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

二娘的年纪越来越大,三个姐姐要接她到城区住,都被她拒绝了。在农村生活久了,反而不习惯城市的喧嚣。况且,这里是有着她大半生记忆的地方。生活平淡,忙忙碌碌,倒也适得其所。

有时候,我放学从她家门前经过,她看见了,便叫住我,从屋里拿出一笸箩绿油油的青菜;她看到我脚上穿的棉鞋破了洞,便让我脱下来,一针一线把它补好;她干活累了,便坐在小板凳上,让我给她拔白头发。我给她拔白头发的时候,在阳光的笼罩下,她总是很安静。然后,我看到她的腕子上带着一块旧式的老牌手表。二娘对我说:“我嫁到你们老李家来的时候,你们家啥都没有,别说白面了,连棒子面都吃不上……这块表还是我跟你二大爷吵架以后他给我买的唯一的一件值钱的东西……”

二娘淡淡说着,我仔细听着。看着地上墁着古朴花纹的方砖,整畦的瓜果蔬菜,眼前不知名的花草,满院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置身于此,我仿佛闻到一缕尘世的幽香。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也离开了家,在外求学,开启了自己的人生。

最后一次见到二娘,是在三姐的婚礼现场。当时二娘坐在主席台的下面,穿着一身喜庆的衣裳。我就在她斜后方的女方亲友席上。舞台上的灯光一直交替闪烁。当新郎握着新娘的手宣读誓言的时候,我看到二娘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抬起头,一脸幸福的看着台上的那对新人,她的右手也不自觉的握紧了左手……

只有我知道,她握着的其实是那块手表。她终于完成了二大爷未完成的心愿,牵着他的手,一同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

她一直是笑着的。遥想当年出嫁的情形,或许这笑里有着遗憾,有着千疮百孔的过往和无法言说的落寞。但当她在舞台之外,看着台上的女儿终于被交付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上,那些往事都在这微笑里烟消云散了,变成一种深深的祝福……

05

那天二娘见到我很高兴,还像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叮嘱我说:“人长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只要他对你好,就能过得幸福……唉,你二娘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还年轻,一定要珍惜……”

我看着一旁的男友,默默为我布菜,心底温暖如斯。

二娘虽然平凡,但是她却用命运做底,以酸甜苦辣为颜料,用自己的风骨浸染,完成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画卷。一生三笑,二娘走完了她坎坷的一生。这用生命谱写的“笑”,也收获了“孝”:三个姐姐出类拔萃,也用同样的爱来回报,陪伴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等到她离去时了无牵挂,身如菩提心似琉璃。


爱佛僧 第三期文字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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