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千万遍地语重心长地凝神屏气地和我说下面一段话时,心中刹时间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却只得化为凄然一笑。
“女人最终要回归家庭,要按照自然规律结婚、生子、守护家庭,家庭幸福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价值。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踏踏实实生个孩子。”
我望着阳光下的母亲,这个曾经干练、锋利的女人此刻竟如此柔和,眼角淡淡的细纹没有减弱她的美丽,相反,竟平添一份从容平和。她的眼睛仍像以前一样,神采奕奕,跃动灵活,我盯着她淡棕色的眸子,那里面一定藏着太多经年累月的秘密,时光转了个弯,她变了,我还在原地。
母亲是争强好胜的,无论做什么都刻苦用功。上学时经常是全家人都在鼾睡,自己却在煤油灯下读书学习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外婆才发现脸上满是煤油污泥的母亲。她成绩优秀,曾经被学校举荐做银行会计,在恢复高考时想要奋力一搏改变命运,但家中的经济状况容不得她实现大学梦,我想成为普罗大众中平凡微小的一员是她无奈之举吧。
父亲在我上小学时就调往城郊工作,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她没有因为丈夫不经常在身边就放低生活的标准,大杂院里我家的蜂窝煤、冬储大白菜总是第一个码好存放的。她总能在3平米临时搭建的小厨房里神奇地变幻出各种美食,她总能让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她总能在周末的早上最早醒来买回新鲜的蔬菜水果,她是我心中的女超人。
我和母亲没有性别般地积极热烈地生活,她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我也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在强大的基因遗传和长期的言传身教的双重作用下,我成了母亲的翻版。母亲对这个加强版十分满意,无论是学业、工作还是婚姻,她在我身上看到失落了多年的梦想又重新起航。我就这么任性又骄傲地生活在她赞许的目光下,左冲右撞地折腾着青春岁月。
有了什么新鲜的想法我总爱和母亲沟通,因为我知道,听上去再怎么荒诞的无稽之谈到了她那里总是无条件支持,第一个站到我这边的总是她!我要学琴,她背着琴带我上课一走就是七年。我要减肥,她陪着我在跑道上挥汗如雨。我要孤注一掷跨校考研,我要毕业就结婚,我要自己解决工作问题……她在过往这些我人生中重要的时间节点里,总能适时扮演一个形象正面的配角,她太了解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死守英雄梦不放,总想出类拔萃却又缺乏些许行动力,她不拘于现状讨厌安稳喜欢挑战,简直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母亲,一个与众不同,彼此成为彼此骄傲的母亲,现在,却告诉我,女人要回归家庭,女人的天职是做个母亲,女人的意义是传宗接代。
妈,是你变了吧?
你妥协于外人的眼光了吧。他们端详着照片里的我,在你耳边叨叨着自己带孙子的天伦之乐。
你妥协于渐渐衰老的内心了吧。外婆去世后你的悲伤难过除了泪水可能还有心底的无力。
你妥协于时光的残忍了吧。你说趁你和爸爸年轻还可以帮我们带孩子,再等几年可能力不从心。
总之,是你变了。
可我还在原地。当我告诉你最近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任务,你只是一边择菜一边默默倾听,我一个人絮絮叨叨好空洞,兴奋的表情凝结在半空中。当我告诉你自己准备考博士,你质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教育我不要好高骛远,恳求我踏实过日子,留下一个错愕的我。
时光总是太匆匆,我有爱有恨还有梦,那些爱和恨还来不及参透,那些梦想还没有完成,那些飘荡在风中的豪言壮语此刻仍然能让我悸动,这样的一个我,好孤单。
我悬在人生的半山腰上,日头当空,前路漫漫,不知该再向上攀爬那看不见的断壁悬崖还是该选择一处润泽的草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一个我,好孤单。
我仿佛看到一张隐形的表格,条分缕析把人生的任务写得详细又充分,跳出一步都如被诅咒般难熬,原来最安稳的人生就是按部就班,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的我,好孤单。
生活就是一场宿命般的轮回。如果没有倔强的妈妈我不会知道女人也可以有坚硬强势的姿态,可以和男人一样战斗,成就自我;如果没有倔强的妈妈我无法在安然的环境中乖张肆意的长成今天的模样,倔脾气,胆大妄为地过日子;当然,变了的妈妈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多变的女人还有另一番姿态和景象,柔和、温暖、值得依靠,这未尝不是一种力量。谁知道呢。
此刻的我困惑又迷茫。
昏暗中,隐隐有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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