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粒豆大的雨点打落在我的脸颊上,看着远处模糊轮廓的校园,我不由得加紧猛蹬了几下脚踏板。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在离家七八里地的一所村办联中读初二,正是十三岁左右的年龄。平时住在学校,只有周六下午放假才能回家,每个月返校时都要完成一项任务,那就是带米上交给食堂的保管室。
那是春末初夏的一个周日下午,正是我返校时间。妈妈看了看天,对我说:“天的东北角有的暗,能有雨呢,但估计一时半会下不了,今天你就骑自行车去学校吧!能快一点,你顺便把半袋米带上。”
我一听说今天可以骑车上学,高兴极了!因为这是家里面唯一的一辆车,爸爸平时经常要骑去公社开会、学习啥的,都离不了。虽然是辆半旧车,但平时我是很少能骑到。虽然很少骑,但我的车技特别好!这点妈妈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我能骑着车玩各种技巧,比如:双手脱把,侧身“掏螃蟹”等,对车特别熟。今天妈妈答应我可以骑车上学,我也顾不上问爸爸没有车不方便之类的话,完全被兴奋和一丝不安取代了。
看着天边的黑云,我手忙脚乱地帮妈妈把半袋米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家门向西奔去。还好,半袋米的重量对于车技高超的我来说,没有负担。
天边的黑云渐渐地压了上来,我心里明白,妈妈刚才说一时半会下不了,只是安慰我的话,是想让我不要慌张。小时候经常和爷爷学着看云识天气,积累的经验告诉我,这会是一场雷暴雨。心急的我屁股离开座垫奋力地向前冲。
虽然是奋力冲刺,但我去学校的路都是泥巴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那种。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路就像是“魔鬼”,天晴的时候是它好心情,经过太阳多日暴晒,泥巴路会变得硬起来,但在渐渐变硬的过程中,因为有行人、牲口、车辆的踩踏、挤压,晴天的路就像是一张扭曲的面目狰狞的脸皮贴在绿油油的稻田和稻田之间。大风一吹,灰尘满天飞。雨天它更是“恃强凌弱”,淋上雨水的泥巴地会迅速地松软、膨胀开,路面不仅湿滑,而且油泥土质粘性很大,在这样的泥巴路上行走,就算是空着手走路,也感觉两条腿像是被人抱住似的,难于行走,在这样的烂泥路上行走,绝对是一项体能消耗巨大的体力活。所以,农村人如果不是特别重大事件,诸如:生孩子、死人、生急病就医,下雨天基本上是不出远门的。
这些“经验”我已经烂熟于心,所以,我告诉自己:在雨下大之前,在路被毁之前,无论如何,必须到达学校。如果到不了,人、车、米都会被那胶水一样的泥巴地给粘住,连个帮忙解救的人都不会有,那巨大的风险是我不敢想象的。就算最后被解救出来,自己淋着雨至多感冒一场,这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来说,不算什么。但这半袋米如果淋透了雨,米就酥了,没有办法上交了,因为学校是不会收这样的米的。这半袋米对于我的家庭来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因为每年家里收成除了上交公粮,还不够五口人吃饭呢!损失了半袋米,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罪过。早早懂事的我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如果车也被陷入淤泥地中,我会弃车不顾吗?怎么可能?那可是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了。
面对此时的天气,为了节约时间,我选择了一段到达学校最近的路,这条路比其他地方的路更低洼,是从大片农田之间开辟出来的一条路,它和河堤上的路不同,河堤上的路雨水留不住,泥巴地面被浸透的时间还长,土质还是沙土,粘性不大。但如果我走河堤路,我就要绕一个弓背型,看着天上的黑云推进速度,时间明显赶不上。所以,我没有选择,只能选择最近的弓弦路去“背水一战”了。
身后家所在的村落早已被黑云压在身下,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中了。
一路颠簸,一路狂奔!
我不断警醒自己:快!快!大雨之前必须到校!记住!这是死命令!必须完成的任务!
还算不错,一半路下来了。
天上的黑云交换着姿势,变幻着触角,向前翻滚,小半边天都快被遮住了。
就在我忙着看天的时候,一不留神,车被地上的一截树桩差点给绊倒了,我一个花式挪移,车总算被我稳住了,但脚下却一下子失去了力道。不好,直觉告诉我,车链条掉了。我跳下车,一看,果然,后齿轮上的链条掉了,前齿轮上的链条还在齿轮上。我急忙架好车,从路边折了一段树枝,熟练地挑落前齿轮上的链条。因为车技高超的我深谙此道,知道链条脱落,最合理的方法就是先安装后齿轮,再安装前齿轮,如果顺序反了,那么不仅费力,成功率也是极低的。虽然着急,但我还是稳住了自己情绪,没有被眼前的严峻形势吓得乱了方寸。
我用树枝挑上链条安装好后齿轮,再挑着链条安装好前齿轮,架车~找树枝~挑落~安装~再安装,这几个动作我是一气呵成,不到两分钟,我就搞定一切。我顾不上高兴,踢开支架,继续狂奔。
终于,又穿过了一片荒凉的坟地。
气势汹汹的黑云已经快要压到头顶了,所幸的是,我终于来到最后一段路了,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一条土黄色的泥巴路穿中而过,我看到了在那田野尽头隐隐约约的长方形灰墙红瓦的建筑,那正是我的校园。
我一阵窃喜,好了,胜利在望了,还有三里地,只要十分钟,不! 八分钟也可以的,我就可以毫发无损地到达学校了。我小松了一口气!
“啪嗒!”一滴豆大的雨滴,突然打落在我的脸上。不好!看来,大雨即将来临,一副说到就到的架势。
我心里一阵紧张,现在可不能下大呀!我还没有到学校呢,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赶在大雨吞噬路面之前到达学校呀!否则,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一边不时回头看看天,一边风风火火地奋力前进!
“啪嗒!啪嗒!”雨滴打落下来的速度明显在加快!我感受到雨滴打在脸上的凉意。
怎么办?拼了吧! 我咬了咬牙发起了狠。
我再次屁股离座站起身来,猛蹬了一下脚踏板,只听“咔哒”一声响,我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完了,链条又掉了!
该死的链条,正应了那句话,关键时候掉链子。我气恼地迅速下了车,一边架车,两只眼像探照灯一般搜索着地面,想找一根小树枝。因为要搞定链条,最好使用螺丝刀,但这里去找螺丝刀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找细柄的小棍之类的东西来代替螺丝刀就是当务之急了。因为链条卡在车架下方螺丝和后齿轮之间的夹缝里了,手指不容易够得着,即使够着了,也不容易夹住,使不上劲。可是地上除了杂草,连一根硬一点的枝条都没有。
“轰隆!”雷声像催命鬼似的,催促着雨滴!
快一些!
必须!
马上!
立刻!
搞定自行车!
我给自己下了死命令!
我顾不上后齿轮上的黑乎乎的润滑油了,伸手去捏链条,可是刚才那下踩的太用力,链条被死死地卡住,动弹不得。我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急不得!按流程走!我用右手快速地取下前链条,给紧绷的链条松了劲,左手一刻不停地从车架后方伸进去,拉过链条朝车架后方猛地一拉,“哗啦”一声,链条被解救出来了。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雨滴明显在催促我,快点!再快点!
我左手捏住链条,小心地安放在后齿轮上,“咔嚓”一声,链条应声而落,准确地落在后齿轮上面。我心中一阵高兴,最困难的已经搞定了,安装前链条对我来说是很轻松的事情了。
我一边抬头观察天上的黑云,一边安装着前链条,左手捏住链条,右手快速地摇动脚踏。
“啊呀!”我条件反射般地大叫了起来!一阵钻心的疼从指尖传来,低头一看,左手大拇指前端的指甲连皮带肉被链条和齿轮夹掉了一块,白森森的伤口瞬间就涌出血来,大滴大滴的血一个劲地往外涌,看着指尖由惨白变鲜红的那一刻,我的脑袋“嗡”的一阵眩晕,感觉眼前一片空白,世界变得出奇的安静!
仅仅是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又把我拉进了现实,我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此时哭也没有用,再哭也不能扭转眼前的处境,再哭也不能减慢雨滴的速度!哭除了浪费时间将毫无意义。我噙着眼泪,将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一下,吐了两口血,算是简单清洗了伤口。不断滴落的雨滴像是持续地提醒着我,我没有一丝犹豫,我来不及擦去眼角的眼泪,就继续用滴着血的左手重复着刚才捏链条的动作,右手配合着左手全神贯注地一使劲,“咔哒”一声,链条终于成功的安装好了。
我来不及喜,也来不及悲。
因为打落在地上的雨点已经形成了一朵朵灰黑色的“梅花”。
吃一堑长一智,我推开车,小心地向前骑行,为了减少风阻,我猫着腰,右手扶着车把,嘴巴吮吸着左手拇指,用舌头抵住伤口,减轻血流的速度。感觉车子已经正常后,就均匀而快速地向前冲去,我告诉自己,稳住了,不要慌。我心里对着车祈祷:车啊!我不使用蛮力,你的链条也千万不能掉啊!只要度过今天的难关,你要怎样都行!求你了,坚持住!
风越来越大!雨滴也越来越急!
不过,已经快了!我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学校里的一切了。
一阵响雷滚过!
又一阵响雷滚过!
雨点已在密集地扫射着大地,地上的雨水快要连成片了,地面湿滑得很。我抽出嘴巴里的左手,两只手紧紧稳住了车身,脚下依然保持着快速而稳健的奋力踩踏。
好了,已经快到学校的大门口了。我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做最后的冲刺!因为进了学校大门,就是砖头铺的路了,即使被雨淋了,也可以摆脱无法自拔的困境。
“轰隆隆!”
“咔嚓!”一个惊雷连同闪电在头上炸起!
天上的大雨像是小孩憋久了的尿,在雷声的信号下,放松了神经,终于绷不住了,敞开着放开了闸门。
我冒着密集的暴雨雨幕,快速地冲过了学校大门,朝着第一排教室的走廊,连人带车地撞过去。
瓢泼大雨瞬间淹没了整个校园,远处的田野和道路都弥漫在一片疾风骤雨中!
我精疲力尽地跌倒在走廊里,全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只有那自行车两轮朝天的滴溜溜地在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