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睡眠的我,不想再失去爱人

有些人就是无缘无故睡不着,小艾是其中之一。躺下头半个小时还好,半小时一过,她开始浑身发虚汗,枕巾、睡衣都是湿的。小艾生活在四季分明的北方,每年来暖气前的一个月和停暖气后的一个月,是她最难熬的时候,不盖被吧,怕冻感冒,盖被吧,汗又憋得难受。


因为换季问题,小艾甚至想过搬到南方生活,去三亚考察了一圈,发现三亚睡觉得开空调。盖被、不盖被,和北方一样是个问题。

和丈夫结婚后,小艾彻底了断了搬去其他城市的念头。然而枕边多了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个不可控因素,本来就入睡困难的小艾,婚后更睡不着了。

开始时,她总是比丈夫早一小时上床,叮嘱丈夫侧身睡,侧着不容易打呼噜。后来赶上暴雨,每天夜里,丈夫都能听见小艾起来吃安眠药,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小艾失眠这么严重。

丈夫担心小艾吃安眠药产生依赖,就跟她说:只要你能睡着,让我干什么都行。

丈夫确实毫无怨言,甚至也失去了自己的规律睡眠。因为半夜打呼时时常被小艾踹醒,平时只要小艾没睡着,他也不敢轻易合眼。

丈夫的配合并没有让小艾的失眠好转,她还是成宿地出汗。丈夫的呼噜声,成了她耳边的定时炸弹;甚至丈夫不打呼的时候,她也能产生幻听。

终于,小艾和丈夫提出分房睡。

刚开始,分居倒是没给婚姻造成什么影响,丈夫觉得,这就跟住院一样,等小艾病好了,自然就搬回来住了。可后来,小艾一个人睡惯了,连丈夫的呼吸都听不得。外出旅行、回父母家探亲,都成了新问题。

丈夫不愿意让父母知道,他和小艾在分居,小艾也不愿意跟别人解释,自己为啥睡不着。渐渐地,小艾变得不爱外出,不爱见人,每天都要按时回家,回了家还要按时上床,而且每次上床前,都把次卧门关得死死的。

丈夫觉得小艾变了,曾经恩爱无间的夫妻,被脆弱的睡眠分割在两间卧室。他想敲小艾的门,又觉得沮丧。

同样觉得恋人变了的,还有崔祈年的女友。交往两年后,女友觉得崔祈年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周末出游计划?不存在的。能不能出去玩,主要看前一天晚上,崔祈年有没有睡着。

每个星期六,女友等待崔祈年来电的心情,就像攥着一张过期彩票,即使中奖了,她也高兴不起来。无论几点约会,崔祈年都处于节能模式,走几步就累,无精打采,问东答西,哪里还有一点民事法官的神采。

——你是不是想分手?

崔祈年下意识点了个头,看到女友的脸,才知道到闯了大祸,赶紧掏出医院挂号单:我这周没一天睡好的,昨天只睡了俩小时。

——所以呢?我就该伺候好你大爷,不能发脾气?

崔祈年说:我这不都出来了吗,看完病就往你这赶,你知道我多难受吗?

女友说:崔祈年,你太自我为中心了。你跟我这样,行,我能忍,刚才见我妈,你也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你是不觉得失个眠挺占理的?拿屁大的病绑架谁呢?你不爱处就直说!

崔祈年气得不行:是不是我胃穿孔,站你跟前吐血,你才能原谅我?

几场架吵下来,崔祈年开始觉得,女友和他不合适,加上求医不顺利,吃药不见效,他觉得既然双方都痛苦,还不如早点分手。

一想到分手,崔祈年又是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上班,他坐到法官席位。一个小案子,他开了两个半小时,别说当事人,连他的书记员都不耐烦了。

崔祈年终于意识到,每个角色都背负着使命,他作为法官,把案子审成这样,失眠能当借口吗?同样作为男友,他不能再用这个借口,强迫女友迁就自己了。

从那以后,在对付失眠上,崔祈年成了一个强硬派。光药物,他就吃过安神补脑液、艾司唑仑、思诺思、谷维素、褪黑素、睡眠片、归脾丸之类一大堆。说到食补,他又是个专家,常年喝酸枣仁茶、刺五加茶和莲子芡实粥;受不了针灸的疼,用蒸汽眼罩热敷顶上;甚至也求助于一些看上去玄而又玄的修炼方法:他试过呼吸法、肌肉放松法、想象长楼梯的下楼梯法。白噪声APP,他下了十几个,开始听雨声、听雷声,后来听浩瀚宇宙、听恬静冬夜,再后来听明星哄睡、听高中课堂,效果有好有坏。但他确实是尽力了。

最后他找到了他的最爱,ASMR(自发性知觉高潮反应,别名耳音、耳骚、颅内高潮)。一段ASMR的时长,从60到120分钟不等,一般他听半小时就能睡着,浑身轻松得像做了spa。

在走了不少弯路,花了不少冤枉钱之后,能在B站找到这么多免费资源,崔祈年感觉像劫后余生。他说,ASMR除了有点软色情,跟女友不好解释外,完美。

在陈宇这个定量生物学博士眼里,崔祈年花那么长时间解决失眠问题,完全得不偿失。失眠的危害于他而言,不外乎是浪费时间。那么崔祈年浪费这么多时间,去解决一个原本就在浪费时间的问题,纯属恶性循环。

陈宇说,很多人之所以失眠,就是像崔祈年一样,觉得失眠是个问题,失眠的危害很大,一睡不着就特别紧张。但实质上,失眠对身体的损害非常小,通过锻炼和饮食,完全可以弥补失眠的负面影响。

他还说,关于睡眠,存在着许多常识误区,像有些人认为一晚上醒四五次,就是睡眠质量不高。但实质上,人的睡眠周期是90分钟,当一个周期结束,每个人都会醒来一下,只不过早上忘了,才误以为一觉睡到天亮。

但这位头头是道的失眠专家自己也失眠,不过失眠的原因也确实别具一格。

小艾和崔祈年像受害者,突然被失眠攫住了,陈宇却是个探险者,自己找上门去的。

博士进站前,陈宇经常早上四点才睡,就这样时间还不够用,他只好尝试了几种科学睡眠法。其中一种是,每隔四小时睡二十分钟,利用碎片化的睡眠,来压缩全天的睡眠时间。

据他说,效果出奇地好,做图、跑数据、看《Cell》、发《Science》毫无压力。

直到一年后,科学睡眠法的后遗症才显现出来:他无法在规定时间内睡着,睡不着的时候,也无法集中精神,进行高效思考。更可怕的是,如果凌晨两点没睡着,无论他第二天睡到几点,两条腿都是虚的,像走在棉花上。

陈宇一个人在美国,失眠这事肯定不能跟家人说,徒增担心。但他也不敢让实验室的人知道,担心菌群震荡类的精密实验轮不到他。

陈宇空有一头先进理论,情感上,还是怕别人另眼相待。

他说,我知道失眠和心理疾病没有必然联系,可我这个状态,太像强迫症了。白天我总是想,如果昨天睡好了,这个实验结果,我会做得更好,上台做报告时,我会更幽默。平时多喝一杯茶,晚饭多吃一口,哑铃举得晚一点,我就觉得,完了,肯定要失眠。

日积月累,陈宇开始觉得,那些让他感到快乐、享受生活的事,都会导致他失眠。他活得越来越像清教徒,什么乐趣都可以抛弃,只要让他睡个好觉就行。

美国当地有很多AA(匿名戒酒会),陈宇琢磨,失眠者也应该有类似的协会,但他并没有去找,因为即便找到了,他也不会去。

当前这个阶段,他宁愿把失眠看作是分秒必争的惩罚,只要他把当年别人睡觉时、自己偷得的时间还回去,就能重新睡着了。

陈宇也没有想到,强迫的症状刚刚减轻,自己就陷入了新的迷信。

人在什么时候,容易变得迷信?

可能是发现,无论身边有再多人,也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自己、帮助自己的时刻。

失眠者迟早都会发现,无论是否有人能够理解这一份孤独,到最后,应对漫漫长夜的,终归还是自己。

许多失眠者都有自己的隐秘仪式。有人每晚睡觉必须平躺,双手必须放在胯骨上,只有这个部位感受不到呼吸的起伏,能让双手彻底得到解放;也有人则非要把手放在左胸口,数着心跳才能睡着;还有人睡前必须唱特定的曲目,像是唱诵对睡眠的祈祷。此类种种,皆是因为对于睡眠的信仰,近乎虔诚。

林夏也有自己的仪式,每当睡不着,她就像数绵羊一样,盘点那些为失眠所困的人。

她和每一个失眠的名人都熟:作家双雪涛从小失眠,睡觉比考试还紧张;演员祖峰因为耳鸣失眠,外面再阒静无声,他耳朵里都隆隆作响……

随着失眠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多,林夏所需的入睡时间也越来越长,但她不介意,好像每一个新上榜的人名,都能安慰她孤独的灵魂。她贪婪地在网络上搜寻更多失眠的名人名单,他们的名字和经历是她深夜的安眠药。

她是朋友圈里特立独行的女文青,但在一条诉说失眠经历的状态下,她的朋友跟往常一样,纷纷评论 “好酷啊”“真羡慕你”“我倒头就睡,别嫌弃我啊”。

林夏明白了,没人想帮她,没人相信她的束手无策,对于她那些不失眠的朋友来说,失眠是一种“人设”,是一种“气质”,唯独不是实打实的痛苦。

林夏不再发朋友圈,她开始长时间地和活人接触,因为失眠,她第一次想找个人陪。

说到底,失眠还是一种病吗?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27%的人口有睡眠问题。2017年,中国网民失眠地图显示,在参与调查的362个城市、8000多人中,有80%的人有过或正在经历失眠。

在失眠圈内(没想到吧,失眠者也有自己的“圈”),大家普遍有种共识,一种缓解失眠的方式,不能期待它永久有效。也就是说,一旦某种助眠方法失效一次,它就将永久失效。

失眠像一种不治之症,一旦发病,无法治愈,随时复发,不受控制。

在中国,除了极少数的一线城市有睡眠中心(如北大六院睡眠医学中心、广州的华南睡眠医学中心),极少数的三甲医院设有睡眠专科外,如果你失眠,到医院挂号,可能会挂到精神病科,也可能挂到神经内科、心内科。

在二线以下的城市,你更有可能被分流到呼吸内科、内分泌科、中医科、针灸科,甚至是妇科。各科医生都能按照你给出的症状,为你提供相应的治疗方案,但如果治疗效果不好,你只好下次再尝试另一个科室。

失眠的起因多样,诊断过程复杂,在反复求医的过程里,失眠者容易丧失信心。同时,外界给予失眠者的支持,也要远远少于其他患者。

因为它并不被真正认为是一种“病”,所以它的“痛”也显得不可思议起来。未曾在长夜反复辗转的人可以轻易地反问你,睡不着有什么大不了的?睡不着你还可以起来看看书嘛。别太矫情了。

午夜,我重新提起那个在白天已经问过的问题:是否担心失眠是抑郁、焦虑的先兆?小艾说:什么先兆啊,我现在都焦虑死了。陈宇说:我宁愿抑郁,换一种方式痛苦。林夏说:大众现在对抑郁症多重视啊,可提起失眠,大家还是觉得,一个人能被渴死饿死,总不会被困死吧?困得受不了,你自然会睡着嘛。

从失眠者那里,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羡慕抑郁症的。至少在今天,抑郁症作为一种疾病已经逐渐被理解了,可失眠还没有。

上天保佑这些睡不着觉的人。



作  者 | 飒  拉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译  尹

图片 | 来源于网络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5,294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780评论 3 39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001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593评论 1 28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687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679评论 1 29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667评论 3 4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426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872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180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346评论 1 34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019评论 5 34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658评论 3 32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6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95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275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207评论 2 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