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食物并不是好写的题目,你很难让它们那么随意的和“人生,信仰,舍己为人”站成一排。非要如此,他们难保不会在信仰的肩头伸出一朵灿烂的韭菜花。
而撇去那些,写它们倒也简单。小麦或稻子,瓜菜是清早摘下,一只肥鸡,一阵焦灼的等待,烟火明灭,吃完,你看着月亮,打一个圆满的嗝。也有酒酣时候,你拍拍肚子,念两句:“明月几时有,此事古难全”让自己显得有些惆怅。再后来,你停杯投箸,说起江湖险恶,人生不易,你说了许多,只没提起眼前食物和杯中月亮。你像是许多人,许多人也像是你,你们说了许多,只是没提起过食物和月亮。
我从前也像这样,我是个佯装大人的怪小孩,我在作文里写“时光如水,岁月如梭”,我还写“长大了要去建设祖国。”那时,也是无邪。我只觉得建设祖国等于老师的小红花,同时等于一只鸡腿。这就够了。我惭愧,想来竟失了一个文人的节操了。
在从前,无数个夜里,有月亮,人们在月亮的眼皮底下,酒酣,饭饱。他们对我说:“时光如水,岁月如梭。”我想笑,我觉得他们就像打着领带的怪小孩。
我离开,带着我的鸡腿,在月亮的眼皮底下,一边啃,一边想着我的食物们,那些麦子们,瓜果和鸡腿们,它们也同我一起,在月亮的眼皮底下长大着。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老财主坐看丰收的情怀,于是我笑了。
现在我不再写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了,我自觉读了一些书,更吃了一些鸡腿,有时候想抬起笔,写写我老财主的谷堆,写写麦子们,鸡腿们,却发现笔头竟然是沉的,远不如小时候“建设祖国”那样信手拈来了。我想原来简单如食物竟是难写的,竟是难以提起的。就像是作家能轻易的为他的主人公写着城堡,荆棘丛和奶油蛋糕,却难以提起笔描摹自己毛线衣上刚被烟头烫下的洞。
食物终究有关于我们的日子,平日里,你当然可以写王子和公主后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的蛋糕上插着十二根彩色蜡烛。但你对花生的纹路,老醋的沉香。却不可臆想,妄造。我是个小孩,从前,不晓深浅,我提笔去写一粒花生应该是何种滋味,花生却通过我的味蕾告诉我,它见过白露,秋分时候不一样的月亮。我好酸味,喜陈醋,卷着袖子要把醋的好处写在纸上,老人却说,几千年前,杜康酿酒,其子造醋。我于是搁笔至此,想起月亮底下的人们酒酣,饭饱,明白他们为何只说江湖险恶,不提滋味酸咸。
说到底,饭,还是要用吃的。而语言和文字,都绝非适合于食物的仪式。在食物的旁边,你尽可以老实实的搬着小板坐下,如同你从前搬着小凳坐在爷爷的烟袋锅下面,听一个老故事。你只消捧着你的碗,吃着,咂摸着,多说,无益。想来寻常农家,一日三餐,务农人看着炊烟袅袅,知道米熟肉香,捧起碗便瓷碗,吃得淋漓,其间自然也会粗说滋味,但多余的话,却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说长道短,品评世事,这是说书人的是事,说书就是说书,吃饭就是吃饭,这是两种活计,一心不可二用。
如今,人也昏盲,好不容易抓住闲隙吃一餐饭,却并不能安稳。一碗白饭,饱满晶莹,冒着热气,他们说什么巴以冲突,义愤填膺。新鲜瓜菜,油绿,冒着热气,他们却说追赶什么鸡的屁,肥鸡美好,冒着冒着热气,他们喋喋的品评科长老张会计小王。唉,这群打着领带的佯装大人的孩子们呢,一心不可二用,难道他们不知,夫子要是看见,一定拿着戒尺说着:该打,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