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借宿到寨子里了,你为啥不来拜见我?”陈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怕我抓你做苦工?”
我嘿嘿一笑。本来是打算今天或明天去找他,吓他一跳的。谁知道临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完全是猝不及防被推到他面前的。
“你和小彭,真的没可能了?”陈趁问。
我真的服了这个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来操心我的恋爱事宜。
“没可能了。哎,我说大哥,我们能不能别聊这个?”我说。无论如何,失恋这种事,总是很丧的。
“好吧。你不想说我不勉强你。”陈趁说,“那你说说,你那寨子里的朋友,家里是什么个情况?呃……”
陈趁话没问完。
但是我已经知道他是我问梅兴宇家里人好不好相与。这年头,因为工伤而起的纠纷太多了,不是老板惜财各种赖账,就是工人贪财各种漫天要赔偿。能不争不吵不干架不对簿公堂就顺利解决的事故太少了。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我确实与梅家人相处时日不长,对他们谈不上有多了解。即便是对我的假男友梅兴宇,几天来除了知他比较孝顺顾家,节俭成癖,其他也并没有过多认识,我也吃不准他最终对此事会如何应对。
不过就目前来看,梅兴宇表现得还算理智冷静,可以理喻。
“回头大家坐拢聊一聊再看吧。这一次的事故,并非机械故障,也非操作失误,梅二弟也说是自己踩踏松动石块不慎跌落,而最近少雨,这个并不算冒险施工。事发后你应对得当,送医及时,全额垫付医疗费,后续根据相关条例,给出合理补偿,看他们的接受程度再做打算吧。”
我只能这么说来宽他的心。
拍了拍陈趁对肩,我陪他坐在急救手术室外走廊的联排长椅上,也不再多话。一如他当初从遥远异国赶回来,拍了拍我的肩,陪猝失母亲的我无言对坐一晚。
这一生,命运爱做减法,总是不管你愿意与否,不断任性地从你生命里拿走你珍爱的人与情,然而命运也爱做加法,同样不管你受不受得了,总是随心所欲地给你本来就举步维艰的生活中,隔三差五地扔进一堆麻烦与事故。
我们能怎么样呢,只能不管好的坏的,都伸手接着。
二弟的伤臂手术还算成功。粉碎性骨折,送医及时,污血淤积不算严重,割开皮肉取出碎骨渣后,钢板钢钉齐上,做好支撑固定。等个一年半载,根据骨肉愈合状况,再决定是否取出支撑物。
医生说,恢复得好的话,有很大几率还能活动如常,只是肩挑手抬的重活,是无法承受了。
这个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太坏。
两天后,工程方和梅兴宇一家坐下来商谈,村委也派人来参与商谈过程,万一出现纠纷冲突,以便调解。
商谈过程并没有出现新闻中惯见的劳资双方扯皮。陈趁一方诚意十足,按照当地现下的人均年收入与涨速,参考二弟伤情,提出了一个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赔偿数目。
梅家上下,本来惟梅兴宇马首是瞻。而梅兴宇心下雪亮,这个数目,其实已经稍微高出了于法所能拿到的额定数目。他作为家属代表,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
我本来不想进场旁听。但是梅兴宇说无妨,非拽着我坐他旁边。
我知道陈趁看了我几眼。这个时候,恐怕是鬼也不会相信我只是来云南旅游,图方便借宿在梅家的游客了吧。
毕竟,谁会让借宿在自己家的游客,参与到这样事关重大的商谈现场来呢。
一场商谈下来,整个过程中陈趁对梅家的诉求基本毫无打压,对梅家最后提出的一个加额要求也并未拒绝。虽然该加额倒也不是匪夷所思的漫天要价。
我心里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心里始终矛盾不已。
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的出现不是时候,偏偏赶上这个节骨眼,也许让陈趁有所顾及,在商谈当中克制过甚,增大了他的损失。
一方面我又觉得我赶上了这桩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故,也有我存在的意义。说不定我无形中为梅二弟多争取了利益,在伤痛无法挽回的情况下,让他得到了多一些物质补偿。
商谈结束后,回到梅家,梅家人自己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梅兴宇竟然同样拉着我一同参与。这家伙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了呀?我这简直不像租借给他当女友,而是租借给他当未婚妻了。
梅兴宇对他父母说,受伤的是二弟,赔偿款是赔给二弟的,二弟愿意拿出一部分来补贴家里,孝敬父母,这是二弟对家里的支持与贡献,是他对父母的孝心。
但是其他的赔偿金,二弟要用在他自己身上。一来他胳膊是从此落下伤了,以后重活不宜做,也就不适合在家里做劳力了,二来他自己一直没有放弃再次参加高考的想法。其他的钱,他要用于自己的复读和以后可能的大学生活。
退一万步说,即便二弟通过复读仍然没考上大学,那这笔钱,他拿去做个什么营生,希望家里人也不要阻拦他。
包括梅父梅母、大弟夫妇和梅三妹,全家一致通过。
梅兴宇和我一起去医院,在病房里把家里这个决定告诉二弟的时候,二弟听了并没有说话。
一条伤臂,换来一次成全梦想的机会,我不知道二弟的心里,有没有天平,如果有的话,会不会得到平衡。
良久,他说了一句,“谢谢大哥。”然后他把头转向一边,望向病房的窗外。
窗外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蓝高远,云朵洁白低垂,偶有几只鸟雀飞过,并没有痕迹留下,转眼失去影踪。
我看见二弟的眼角有些微的湿润,那是一个在乖张命运里顽强挣扎的少年的无声热泪。
这些隐忍的滚烫的液体,是激动,是黯然,是欣喜,是痛楚,还是释然?
这一切,身为外人的我,不得而知。
离开文山之前,我去陈趁的工程挂牌办公室,跟他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把我的大背包加行李箱里的各种吃食,除了给梅三妹留下来一些她爱吃的,其他一股脑儿都给陈趁倾倒在了他办公室的几个空空如也的大抽屉里。
陈趁笑得不行,全部笑纳。
中午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用电磁炉煮着陈趁自己摘来的野蘑菇,和我带来的豪华方便面时,陈趁对我说,“你记着我欠你一顿大餐,以后补给你。”
我还是嘿嘿一笑,心里却有点酸,
看着眼前精瘦黝黑的陈趁,完全想不出他曾经是一个160多斤的白胖子。
“我已经学会了做笋干肉馅儿饺子,回头有机会,我包给你吃。”我说。
陈趁说,“行啊,你这也算从咱妈那儿继承了一门手艺。”他说着说着盯着我看了几眼,画风突变,有点幽幽地说,“你突然变得这么贤惠,是不是有点恨嫁了?”
我知道这厮的贫嘴又开始了,懒得搭话,只稀里呼噜喝起碗里的蘑菇汤来。你别说,这新鲜野蘑菇,加上我带来的五花八门调料一炖,竟然鲜美得要爆炸。
第二天,也就是这个五一长假结束的前一天,我从文山启程回北京。梅兴宇延长假期,暂留家里,处理未尽事宜,我又一次独自返程。
好像我不论是别人的真女友还是假女友,最后都会落得孤身一人。我会孤独一生吗?搞得我对自己的人生都有点担忧起来。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跟陈趁告别,只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这一趟我最初的起意本来只是来看他,给他的乡野施工生活一个惊喜,没想到最后变成了一个惊吓,还使他明里暗里受了一定拖累,我心里其实有点不是滋味,使得我的告别也略感仓皇。
“什么时候抽屉空了给我说一声,我再给你送补给来。”我在信息里跟他说。
陈趁没有马上回复信息。他应该已经在工地上忙上了吧。
疾驰的车窗外,一团团白白胖胖的云朵你追我赶,挤来挤去,仿佛舍不得我,跟着我的列车一直跑一直跑。
我脑海里闪过这几日看到的青山红土,闪过那些村村寨寨,也闪过梅父梅母、梅三妹、二弟等一干人的脸容,其中,自然也有陈趁那张黑瘦黑瘦的猴脸。
明明是一次短暂停留的旅途,为何离开的时候感觉却像在挥别一方故土。
我心里默默地说:
再见,云南!再见,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