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一个微风不燥的傍晚，透着明快的凉意。我早早吃了饭，特意穿上亮丽的花裙子，希望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点，再精神一点，今晚，我要去见我的老师。
到了老师的家，夜幕已降临，我在老师的门口喊了一声“老师”！老师应了一声，缓缓转头，看到是我，眼里又是那道熟悉的亮光，起身迎合，动作虽不灵敏，但对我的到来，他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激动。拉着我的手，一阵不知所措。客厅里昏黄的灯光，看着老师耷拉在头顶的稀发，还有瘦小的师母一脸懵茫稚笑，我一阵心酸……
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李九金，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时间这把杀猪刀有多无情，全在老师的现状里折射出来。让人不得不感慨：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个摸索不着人生边界的少年，老师教给我的是吃下去后吐不出来的生活之底。李老师是我五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但我们最喜欢的是老师给我们上音乐课。老师个头不高，纯朴和善，其貌不扬的他多才多艺，他既是我们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同时又兼好几个班的音乐课。当时的教学设备简陋，唯一的乐器就是一部脚踏风琴。那年夏天，老师弹奏着脚踏风琴，教我们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粉红色的回忆》、《蜗牛和黄鹂鸟》……老师厚实的脚板往踏板上一踩，粗短的手指往琴键上一按，身子随着曲调往后倾仰，粗犷悠扬的曲调便卷走了夏日所有的浮华和聒噪，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快乐因子。个头不高，其貌不扬的他往那一坐，虽坐不出一幅画，但他那种意气风发、厚厚重重的样子，却坐成了我们心里一尊永远的雕像，而他教给我们的歌，也成了以后日子里永恒的旋律！
老师不但歌声嘹亮，语文也教得好，他的板书工整好看，他在黑板上一笔一划板书时粉笔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时常在我耳畔响起。如果说我还能具有一点随性驾驭文字的能力，那还得感谢李老师。当年，学校组织到东山岭春游，回来后每人写一篇游记，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游记，除了这一句“……大小的蝴蝶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翩翩起舞……”，全文如刀削去五官，相貌平平，老师却声情并茂地当着全班同学念读我的游记，少时情怀，一朝被触动，便生根发芽，终成情结。从此，我便爱上了写作，以后，我的作文也屡屡被当范文。
老师每次上课手里必拿着一根小木棍，他用来比划着指点黑板，同时也是调皮同学的戒尺。老师有俩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名字中的第一个字跟我的一样，加上我的语文成绩好，老师对我颇有几分偏爱。班里调皮的同学便会逗说我是他的闺女，有些甚至会逗笑我是他的儿媳妇，我总会向他告状，老师便会把他们叫上讲台，用手中的棍子抽腿，抽得他们胡蹦乱跳，这是我最喜欢的课前大热身。有时，倚着老师偏爱，也会附和同学乱喊，老师便会张开手指，咬着嘴唇轻轻地按我的头，或是拿起手中的棍子假装要敲我，可我一点都不怕，我知道他是假凶的。
在我们的印象里，老师和颜悦色，整天跟同事谈笑风生，身上透着一种明朗纯净，明朗纯净的个性里面透出反应极快的敏捷，从事教学工作的他每天都是一副富足而幸福的样子。课间时间，我们总爱往老师宿舍跑，他的寝室窗明几净，办公桌收拾得整整有条，书本和作业安详地叠放着，一切都透露出师者的儒雅和从容。
笑着，闹着，快乐着！我们毕业了，工作了。
刚毕业时，我工作的地点跟老师很近，出门时经常会碰上，每次见面，老师都会眼神发亮，满脸畅笑，满心欢喜。由于见得频，也忽略了老师正在渐渐变老。这几年，由于到了新单位，见老师也少了，只是偶尔会想起。
老师的晚景惨淡，大儿子走了弯道，孙子身体有欠健康，女儿远嫁他乡，后来，又听说师母患病不能自理，家里的一切重担都落在老师身上。听得很揪心，总想着找个时间去看看老师，可总是一拖再拖。去年冬天，回娘家时，在后安市场遇见买菜的老师。我连忙走过去把老师叫住，当老师转过头来时，我实实吃了一惊，就几年时间，在老师身上看不到丝毫灵敏明朗的痕迹，只见老师眼神呆滞，反应迟缓，步履蹒跚，笑容踌躇，满脸倦意……，我百感交集，却难道悲喜。
今年三月份，到海口开会，几位小学同学相聚，我们说起老师，恍如找到一个尘封多年的老旧唱机，那些旋律立即开始演奏。大家动情地哼起“阿树阿上一只黄鹂鸟……”，“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大家商酌着找个时间一起回去看看老师，后来，由于时间凑不到一块，约定便一次一次落单。往往就是这样，稍微不慎，我们就会被许多琐事遮蔽了心底最真最初的情感，贪婪的时间也会吞噬掉所有的生活细节。
今晚，老师异常兴奋，他跟我道尽家里的哀乐喜怒。我坐在得了老年痴呆的师母身旁，之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她却不知我是谁，只是一脸无邪地笑。我跟老师说我的工作，为了博得老师欢悦，我故意渲染我的成绩，在老师面前，我不需设防，不必伪装，可以任性。也许是职业的天性，老师的桃李满天下，优秀出色的学生不少，可他对从事语文教育的我最为满意，我像极了他最得意的作品，所以在老师面前，我要尽量呈现出自己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荣耀。老师又一一问起每位同学，他记性真好，他就如一位守风筝的老者，虽然所有的风筝都已经断了线，但他依旧记得他所放飞的每一只风筝的模型和颜色。
再次环睹老师陋舍，我仍然不减神伤 ，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师，此时应该居住在一座门前临溪屋后傍山的小院里，院里有一座蓬勃的瓜架，瓜架开满朝气的黄花，结满参差的瓜果，架下一片阴凉，花猫和黑狗在追逐打闹，下蛋的母鸡在咯咯欢叫。而老师，正怀抱手拉风琴，在弹奏欢快的《粉红色的回忆》……而不该，像发旧的墙纸一样融进了这满屋的萧然在负重前行！
离开时，老师站在昏暗的门口目送着我，寂寂地站成一尊雕像！
明月半弯，银光黯淡，抬头望着星辰遍布的夜空。想到老师就跟我住在同一方天空，心里安然了许多，但也是想到老师就跟我住在同一方天空，而愧疚不已。
对于老师，虽心里一直惦着，时时念着，但自己确实做得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