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古文时经常跟学生说,正史最讲究惜字如金,对和品格没半毛钱关系的外貌一般不说。如果说了,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众人公认的美男子,这种情况也不会过分夸赞,一般只说“美须髯”,胡子长得好,相貌差不了;一是千古难遇的大丑比,我们的祖先不以外貌取英雄,这种情况更少。
然而史书、笔记甚至墓志铭都说贺铸长得丑。
怎么个丑法?《宋史》云:“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
陆游《老学庵笔记》曰:“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
好朋友为其作《墓志铭》,又说他嘴巴大、眉毛稀。
人家丑,但人家有气质,《宋史》又说了:“仪观甚伟,如羽人侠客。”根据上述原则,贺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七尺男儿”,身形魁梧,属于丑帅一类。
贺铸对自己的样貌很满意,曾经说:“自负虎头相,谁封龙额侯。”虎头、龙额,粗犷是粗犷了点儿,但是天生将帅之相,哪里丑了?
我很丑,但我很温柔。这一点贺铸跟王朔倒很像。
我们现在提到贺铸,最著名的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非常典型的宋代婉约抒情词,写给美丽的女子寄托自己哀愁,是贺铸写给妻子看的。这是宋代啊,同志们!那个时代的男歌手们喜欢给什么样的女子写歌呢?得不到的初恋、已经分别的歌女,去世很久的发妻。唐代的杜甫也喜欢写妻子,但他的妻子是“老妻”、“瘦妻”,情深则深,毫无美感。贺铸简直是多情且诱惑很多的男歌手中的一股清流,妻子永远是他心中的白月光。
妻子死后,他写了几首情真意切的词。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词名为《半死桐》,梧桐引凤,桐木斫琴,如今桐已半死,哪里还得鸾凤双栖?哪里再寻琴瑟和鸣?桐半死,从来便被比喻人失配偶。
逝去的人,只要还有人念着,就不算真正死去。
贺铸是开国元勋贺景思之后,太祖贺皇后族娶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女。妥妥的权二代。
但二代也有二代的苦恼啊,看似处在权利之巅,个中滋味也只自知。自烛光斧影之日,大宋皇位便属太宗赵光义一脉,太祖血脉的外戚早已势微。岳父大人虽封国公,却又是魏王赵廷美之后,廷美乃光义之弟,当年因皇位之争,深受太宗忌惮,后代也落不到啥好儿。看似富贵之家,实则政坛边缘人物,没什么实权。加之宋代崇文抑武,贺铸的日子并不好过。
十九岁时以恩荫入朝为低级小官——管理酒税啦、监造军器、铸钱啦、地方巡逻缉盗啦,一介武弁而已,事务繁重,地位低下,毫无意义,不干又没钱养家。到了四十岁,在苏轼等人的帮助下,贺铸终于做了文官,虽然依旧是小官,毕竟有点实权,做了几年通判,凭良心说还成吧,地方行政副长官,显才干,领实务,多少大臣都从这个位置干上去了。但贺铸没有。晚年以族恩领领干薪,七十四岁卒于常州一僧舍。
丑和怀才不遇伴随了贺铸的一生。
贺铸的墓志铭是好友程俱写的。
“为吏极谨细,在管库,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为巡检,日夜行所部,岁裁一再过家,盗不得发。摄临城令,三日决滞狱数百。邑人骇叹。监两郡,狡吏不得措其私。……尚气使酒,喜面刺人短,遇贵执不肯为从谀”
果敢细致,不失将门本色,只可惜无多少用武之地。并且很显然并不具备官场素质。
名利场中,不会奉承逢迎也罢了,当面揭短,破口伤人那就过分了。这样若还能让他混出了名堂,才是老天没眼,朝廷失查,上官发昏。
不得美官,抑郁而终,也并不是很意外的事情啊。
政治上,贺铸一生徘徊在新旧党之外,终生不得志,在宋朝党争的情况下也未见得是件坏事。苏子瞻的一生波澜壮阔又心性豁达,却也比小他一岁的弟弟早十年而亡。政治施予的烙印往往比表现出的严重很多。
贺铸的生平为人多让人有二元对立之惑。
豪侠、酒徒、剑客、寒儒、能吏、诗人……多重的面目,交替出现在这个丑健的男人身上。朋辈间气侠雄爽,谈锋辨起,来到应酬场合,则呐呐无言,羞怯如处女。
有友人赞其有张良之才,然而世间岂有身为留侯辈,而不擅自我推销与乘龙术的道理?所以朋友这只是溢美之辞。
老来为补贴家用,在外面放高利贷,俗称“印子钱”者,有人还不上,就把借条烧了,再不追讨——
以今天眼光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内向人格。
半生沉沦下潦、杂务缠身,虽心中极不乐意,依然勤勉敬职,实为一守规则识大体之人,并无诗人常有的“文艺病”、“躁狂症”一一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其词中反射出的人格气质,也是内敛而自持的。任侠而不任性,激越而不激进,深情而不溺于情,有郁结,也能消化,从不放纵内心小野兽。
钱钟书先生说:“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开朗干净,没有‘头巾气’,也没有‘脂粉气’的。”
丑是丑了点,还是值得交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