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妈妈,如果你到天上去了,我该怎么办?”

早上,闹钟响过之后,睡眼朦胧的阳阳突然问道。

听到这稚嫩的声音,曲宁心里“咯噔”一下,大脑断电似的一片混沌。那种如同孤舟在海面飘荡的惶恐无助之感,瞬间不受控制地侵袭着身上每一个细胞。她将右手搭上左臂,不动声色地把指甲掐进肉里,使自己意识清醒,然后微微一笑,轻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阳阳噘着小嘴,过了一会,又补充一句,“就是有点害怕。”

曲宁俯下身体吻了吻阳阳的额头,温柔地说:“妈妈不会离开你的,妈妈还要陪你很久很久。”

“那是多久呢?”小家伙不依不饶地问着。

“很久很久,妈妈会陪着你长大,等你长成一个男子汉,不再需要妈妈了,妈妈才会站在天上的彩虹桥里,默默地守护你……”曲宁压抑住声音中的哽咽,没能说出那一句,就像外婆守护妈妈一样。

匆匆吃过早饭,收拾了碗碟,曲宁让阳阳在楼下等候,自己去地下车库取了车,载着儿子出了小区。约莫五分钟后,汽车左转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毫无悬念的拥堵。这一带住宅区鳞次栉比,对面不算长的一条街上分布着两所小学、一所幼儿园,早上入校时间相差无几。蜂拥而至的各色车辆以及步行的人们不得不在这狭窄的路口日复一日地上演夺路大战。曲宁驾着车茫然跟在一辆比亚迪后面,看着信号灯迅速变黄又变红。比亚迪横在斑马线上,占据了马路大部分位置,一辆辆小电驴、自行车从它前面鱼贯而过。信号灯很快又变了,两轮大军们为了挽回被耽误的时间依然前赴后继。喇叭声此起彼伏,震得人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汽车开到临近学校的马路边。家长义工帮忙打开车门,护着孩子进入安全区域。曲宁收敛心神,缓缓踩下油门。

踏入公司大门那一刻,曲宁下意识看了看手机,还差十分钟才到上班时间。她打了卡,从容地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查看工作邮箱。

同事们陆续到岗,大多行色匆匆,彼此点头示意,没有多余的言语。曲宁抬头舒展脖颈时,刚好看到吴珍拎着一个手提袋走进来。四目相触,吴珍翻了个白眼,曲宁未及展露的笑容僵在脸上。吴珍从手提袋里取出面膜试用装,眉飞色舞着依次分发给同事们,连男同胞都有眷顾,唯独漏掉了隔壁工位的曲宁。曲宁埋头做自己的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办公室的氛围——同事们各忙各的,一如既往的冷寂。曲宁心里有事,也没在意吴珍的行为。直到在卫生间门口遇到对镜补妆的李姐。

“你怎么得罪她了?”李姐小声问。

“可能是没买她推荐的化妆品吧。”曲宁挤了一滴洗手液,就着清水,手心手背交互搓着。前天下班时,吴珍取出一瓶护肤品,不由分说地往曲宁手臂上抹,滔滔不绝地推销。曲宁本就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又急着赶去接孩子,只得一面尴尬地把手臂从她手里抽出来,一面讪笑着解释自己皮肤过敏用纸巾擦拭被涂抹处。吴珍当即甩了她一个大白眼,拎着包包扬长而去。

“那有什么,值得这个样子。你呀,别太软弱,人善被人欺。”

“随她,只要不是太过分。斗来斗去没什么意思。”

李姐也不再说什么,短暂的沉默。

“李姐,我下午休半天假,有什么事麻烦你帮我顶一下。”曲宁估摸着不会有事,但有时就是那么寸,人不在,事就找上来了。交待一声,总是错不了的。

“放心。”李姐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探询,“你没事吧?”

曲宁鼻子一酸,很想把轴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但她明白,李姐或许是可以倾诉的对象,这里却不是适宜长谈的场所。她迅速调整好情绪,笑着说,“我去医院拿体检报告,顺带给阳阳买两套衣服。还剩两天年假,不休也是浪费。”

“说起来我今年的例行体检还没去呢,事一多就忘了。”李姐漫不经心地说。

中午,曲宁独自去了她很喜欢的一家饭店。饭店入口左侧辟出一小块地方,养着一片睡莲,几只小彩龟游来游去。里间绿竹环绕,不是塑料仿品,是有生命力的竹子,用黄土培着。这里地段好,环境和菜品都不错,周末和法定节假日经常爆满,至少要花半个小时等位。今日却显得有点冷清,稀稀落落地坐了几桌客人,要么窃窃私语,要么低头看手机。曲宁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两个小菜,给自己斟上一杯苦丁茶。等上菜的间隙,曲宁盯着身旁的竹子发呆,思量着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竹子能存活多久。

客人少的时候,用餐没有时间限制,曲宁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偶尔有人从身边走过,她不看别人,别人也不看她。手机响了两回,都是广告推销电话,她索性调成静音,塞进包里。她很想找个人聊聊,只是不知道找谁。这个时候,人们不是在午休,就是在加班。像她这样漫无目的地坐着,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闹钟响了,宣告短暂的休闲时光结束。曲宁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汽车行驶在不怎么宽广的马路上,曲宁突然有种错觉——她不是驾车前往医院,而是穿梭在时空隧道里。身边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凌乱的秩序中沉浮着,快与慢、走与停都身不由己。无法掌控节奏,也无法退出,只能被车流裹挟着,在混沌中前行,直到终点。

终点,原本是一个并不可怕甚至暗含期待的词语。如果加上“人生”二字作为前缀,就完全不一样了。曲宁曾设想过自己的人生终点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她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活到七老八十再寿终正寝,那是属于少数人的幸运。但她绝不愿意像母亲那样,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躺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要依赖旁人,在恐惧绝望中毫无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真到了那种时刻,她宁愿……

自从得知母亲和外婆去世的原因后,曲宁便有预感,自己将来也会面临同样的痛苦与抉择。上天似乎对这个家族的女性格外苛刻,当她们还处在为生活打拼的年龄时,便早早地将她们召了回去,只留给至亲之人半生的潮湿。外婆殁于三十八岁那年,未知癌症;母亲也在四十岁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乳腺癌。

二十八岁之前,曲宁是独身主义者。她觉得,如果生命的长度被设限了,那还不如独自享受这份孤独与自由。可她遇到了张桦。张桦的父母在他十九岁那年死于车祸,这段痛苦的经历让他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更懂得珍惜。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走到了一起,也曾有过爱与温馨。然而共同生活的时间长了,就变成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曲宁渐渐发现,张桦并不是理想中可堪依托的大树,他遭遇家庭剧变前被保护得太好,虽然后来被社会磨练出了一副看似坚强的躯干,但他内心依然是一株柔弱的小树苗。曲宁不止一次拿张桦和她的父亲作比较,结果只能是一再地失望。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她不在了,张桦无法独自承担扶养阳阳的重任。这个念头从滋生开始,就迅速在她头脑中生根发芽,把她拖进焦虑的泥潭。近期体检发现乳腺肿块,更是让她那颗心沉入深渊。

等待的过程是痛苦的,尤其等待的可能是一个无法承受的结果。曲宁不知道自己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装作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送娃接娃,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却让她每时每刻都有着强烈的窒息感。她觉得自己就是宣判前夕的犯人,对将要加诸于她身上的刑罚完全无能为力。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煎熬?

命运不会对判决做出任何解释,她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站在医院的自助机前,她能感觉到自己手指在颤抖。社保卡插入,一张报告单静静地滑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一纸判决书,“乳腺结节,良性”几个字映入眼帘,宛如万古以来最美的福音在耳边响起。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突然卸下,整个人仿佛虚脱似的一阵摇晃。她想笑,又想哭。在这个地方,无论笑与哭,都是无声的,也无人在意。

诊疗室里,医生例行公事地问了姓名,扫了一眼报告单,面无表情地问哪天有时间来做微创手术。确定了日期,曲宁又问了几个问题。医生惜字如金,答复可以精简成四个字——定期复查。

从医院出来,阳光温暖而刺目。离阳阳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曲宁开车去了附近的商场,给阳阳选了两套运动服,自己挑了一条碎花长裙。路过一家男装店,进去给张桦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西裤。

危机解除的感觉,真好,哪怕只是暂的。驱车前往学校的路上,曲宁自顾自想着。她不知道上天的慷慨还能持续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她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把思绪转向如何过好当下的生活。太多想做而没做的事在等着她,想读的书、想听的歌、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思来想去,她最想做的,还是陪着阳阳长大……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