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入晚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潜伏】与【不一样】之“仰望”


暮色将近,车窗外的浮云被夕阳浸染成琥珀色,又慢慢沉入靛蓝,仿若我初次去临水,仰望天空时。二十二年前,浮云像一匹匹奔驰的野马带我去一个未知之地,当我再次乘绿皮火车回临水,回到我最初的工作之地,参观一位无名画家的画展,浮云又像一头头骆驼在火车缓缓行驶中时隐时现。


“喂,晓薇姐,我给我妈在家里办了一个画展,这是她的遗愿,你能来吗?”

接到孟阿姨女儿施翠影的电话,我已离开临水那座南方小城二十年了,不见孟阿姨也二十二年,算起来,孟阿姨已七十多岁。我踟蹰着,没有立即答应翠影。临水师范大学图书馆,是我刚参加工作的地方,一待就是八年,唯一的温暖便来自孟阿姨。路途遥远,二十年未联系,每天两点一线,在公司与家之间奔波,有太多的理由可拒绝,忙,是最好的理由。当晚,我却失眠了,望着透过窗纱的月亮,想到我离开图书馆时,孟阿姨送的那幅举着梯子往月亮上攀爬的水彩画。翻箱倒柜找出来,已褪色,月亮成淡蓝色,画中的孟阿姨奋力攀缘的样子让我眼前倏地浮现她二十年前的模样,不知她后来又画了什么画,还是偷偷摸摸地画吗?乡下家里办个画展,会有观众吗?有谁去看呢?她是盼着我去吧。每年年假,都是携家带口往旅游胜地赶,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假期去看看孟阿姨的画展呢?

我决定乘绿皮火车前往,是该让时光慢下来了。两天一夜的慢车,硬卧车厢的乘客打工者居多,大部分人是从外地回老家。车厢人少,也干净,现在多数人乘高铁了,不像二十多年前,卧铺票难买。那年夏天到临水报到,还是母亲托关系找人方买到卧铺票,也是中铺。大学毕业后,分到临水师范大学图书馆工作,独自前往那个举目无亲的南方小城,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

“阿姨,可不可以把窗帘打开,我想看外面。”下铺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个大约五、六见岁的小姑娘望着我道。我赶紧拉开窗帘,晚风交织着田野的气息,吹凉夏末阳光,本想闭目养神,却忘二十年前是不怕阳光的,无论多么炙烈。光影在车厢摇曳,像当年图书馆书库角落中窗外照进的阳光,尘埃在光影中无声起舞。

那年,伏在卧铺上不时望向车窗外,看着不断变幻的风景,想着即将去工作的远方,却不知真实的临水师范大学图书馆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

下了火车,迎接我的是一个破旧的火车站,推着行李箱,坐上到临水师范大学的公交车,舟车劳顿,也是年轻,一上车,便睡着了,待醒来,发现车已停,以为到了,慌忙下车才发现,貌似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简直就是荒郊野岭。彼时,天色渐暗,已近黄昏,哪见什么学校。我慌了,一时不知怎么办,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正踌躇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姑娘,你是要去临水师范大学吗?”

定晴一看,方发现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我身旁,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绿白条纹衬衣,浅灰长裤,齐耳短发,微笑着,露出有点泛黄的牙齿,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尽管,她像旧棉布般朴素的笑容让我一眼就认定是好人,却还是有些警惕地说:“嗯……啊……临水师范大学离这远吗?”

“不远,就在前面,你一直往前走,不用拐弯,一会就到了。”她望着我,向前面指了指。

我谢过她,推着行李往前走。又听她在后面说:“你是刚来的学生还是老师呀?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有这个站台,好多不熟悉的人都会在这里下车,走冤枉路。”

我已走远,仿佛还听见她的声音。不再理会,加紧脚步往前走,哪里走得快,沉沉的行李,简直一步一步往前挪,感觉走了好久好久,还不见校门,路上一辆车也没碰到,一个行人也没遇见,天色越来越暗,不是说不远吗?懊恼刚才应该多问一句,哪怕有辆三轮车也好呀!这破地方,这破学校,尚未进单位,我已在心底骂了一遍又一遍。待我眼前出现“临水师范大学”几个大字时,就像看见亲娘一样。

图书馆那时尚未扩建,只有三层楼,还是红砖房,斑驳的墙面透着老校的沧桑,一楼书库隐隐散发着霉味。我被分在流通部,就在一楼,做最基础的工作,就是给读者在书库找书,他们叫“跑库”。那时,很多工作都需要人工,刚到图书馆工作的人员,大都会安排到这个岗位,说是锻炼。起初,还有几分新鲜,待熟悉后,就觉得枯燥乏味。原本想到图书馆工作,可多看几本书,实际上繁忙枯燥的工作是难以抽出时间读书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在工作间隙偷偷看书。不懂得怎样跟同事交往,更不懂得讨领导欢心,当然也得不到领导重视。没有朋友,只偶尔给要好的同学打打电话,幸而有书,打发那些空虚与寂寞。

那天下班时,应该是我到图书馆工作的一个月后,准备到二楼期刊室去借几本杂志,看见门口正在做清洁的阿姨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却听她笑着对我说:“是你呀,姑娘,在这借书?”

看她的笑容,我猛然想起,不正是报到那天给我指路的阿姨吗,忙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做清洁工好几年了,你好像在这上班吧?总看见你在一楼进进出出。”

“是呀!那天多亏您给我指路,没想到走了那么远。”一想到那天我走得好辛苦,忍不住道。

“姑娘,那天我在后面喊你呢,本想帮你拿行李,看你走得那么快,也怕你把我当作坏人,就没追你了。”阿姨轻轻笑着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与阿姨又聊了一会,得知她姓孟,家就住在离我那天碰见她的不远处。她说是因为我没有走习惯,其实从那里走到临水师范大学也就半个多小时,她天天都是那样早出晚归。

“阿姨,你看我的画。”一个稚嫩的声音。

“别吵,阿姨在睡觉。”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赶紧睁开眼睛,看见下铺的小姑娘正把她的画给她奶奶看。我接过小姑娘的画,只见画上有太阳和月亮,还有云,一朵云上有一个穿裙子的小人朝着太阳的方向,另一朵云上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向着月亮的方向。

“为什么你要去太阳,奶奶去月亮呢?”

“奶奶太老了,月亮不是晚上才出来吗?”小姑娘撅着嘴说。

我不由望向小姑娘的奶奶,她也正望着我。慌忙收会目光,眼前又浮现孟阿姨的画,与小姑娘的画竟有几分相似。



孟阿姨负责图书馆二楼的清洁卫生,她每次看见我就会停下手中的活,打声招呼又继续忙碌。图书馆大概有五、六名清洁工,我渐渐发现,孟阿姨跟那些清洁工不怎么来往,不工作时,那几个清洁工喜欢聚在一起聊天,通常在传达室,门卫关师傅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小学老师,也负责馆里的书报收发。几位清洁工都是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们喜欢聊一些家长里短,也悄悄议论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一次下班后,碰巧在传达室那听到她们在议论我。只听一名清洁工说:“流通部新来那个女子有点怪,那天中午我看她躲在书库,趴在书架上写什么,第二天又看见她书架上翻书,不就是做这个工作的嘛,还看不够呀!”

“她好像也没啥朋友,一下班就回寝室。”另一个声音道。我故意将脚步放重,她们旋即不说了,刚走过传达室,又听见一个声音:“那个老孟也是怪怪的,成天躲在工具间,不知干啥。”本想再听听,不想那样鬼鬼祟祟,便走开了。

图书馆中午要闭馆一小时,书库没有读者,同事也很少有人待在里面,是看书的好时机。我常常在中午躲在文艺书库看书,有时伏在书架摘录书中的句子,有时也写上几句。从小做着作家梦,这也是到图书馆工作的缘由吧。然而,我总是偷偷写,悄悄投稿,默默扔掉退稿信,生怕别人发现。

一个雨天,借书的读者很少,我坐在出纳台靠窗的地方,看着天井里的小花在雨水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忍不住在笔记本上写下,就在我沉浸于那些字句中时,手中的本子突然被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同事拿了过去,那同事可以说是我的前辈,一位比我大十几岁的大哥。我欲将笔记本抢过来,写在上面的文字却被他念了出来,“一朵小白花的梦……”我羞红了脸,奋力去抢,他还故意将笔记本高高举起,继续笑着高声念着。我一声大吼:“还给我!”那同事没见过我这样,一脸惊愕把笔记本给了我。“一朵小白花的梦”那几个字一片湿晕,仿若真淋了雨。

天渐凉,快到中秋了。那天中午,我又躲在文艺书库翻书。彼时,我正在翻一本画册时,看见书库后面工具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声,不由前去看个究竟。只见孟阿姨蹲踞在工具间又高又小的窗户穿过的一束光线下,面前摊开《世界美术全集》,正在临摹上面的画。我忍不住凑近了看,竟然是莫奈的睡莲,她用一支短如残指的铅笔头,在一沓废弃图书卡背面飞舞着线条,光波的战栗、光色的迷醉,竟在那方寸之间有了雏形。工具间散发着消毒水、抹布与隐约的霉潮,浮尘在阳光中像一个个萤火虫,隐隐照亮孟阿姨的画。我屏息悄悄退去。

暮色已尽,车窗外靛蓝的天空渐近深蓝,夜幕降临,尚能看到树叶在晚风中摇曳。且听下铺奶奶的声音:“天黑了,快睡觉,别画了。”下铺的小姑娘又画了一幅画。

“给阿姨看看好吗?”我说。

“等画完了给你看。”小姑娘没有抬头,专注于她的画。车厢里的灯亮起来了,我要去拉窗帘,小姑娘不让,说:“不要关,我要看月亮、星星。”

我望向车窗外,一轮明黄的弯月时隐时现,满天星光点亮旷野、山脉、树木,月光洒在小姑娘身上,映在她的画上,眼前浮现孟阿姨晚上躲在图书馆工具间画画的背影。

那晚,下了夜班,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工具间隐隐有灯光闪烁,我忍不住敲响工具间的门。里面半晌没有动静,灯灭了,正欲走开,门开了,走廊昏暗的灯光映在孟阿姨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上,我慌忙道:“孟阿姨,我看……这屋里有灯光,就……不好意思啊……”

“哦,小薇,是你呀!”孟阿姨松了一口气,旋即拿钥匙锁工具间。

“孟阿姨,能看看你的画吗?”我小心翼翼问。

孟阿姨倏地涨红了脸,须臾,打开工具间的灯。日光灯下,一幅幅挂在拖布上、摊在抹布上、放在水桶上的画跳出黑暗,仿佛在欢舞。有的画在纸上,有的画在旧布上、木板上,有的用铅笔简单勾勒,有的是蜡笔画、彩色铅笔画,木板上的是用油漆画的。画面上大都是常见的物品、自然风景、花草树木,甚至有孟阿姨常常使用的扫帚、抹布、水桶……学生自习的身影、清洁工劳动的场景皆被她勾勒入画。其中一幅水彩画让我挪不开眼,画面上是工具间高高的窗户穿入的一缕光束,浮尘中一只迷途的飞蛾,翼缘被镀上熔金。还有一幅是一名年轻女子的背影,伏在书架上书写着,那背影多么熟悉,不正是我中午看书时摘录书中佳句的模样吗?我望向孟阿姨,她正微笑地望着我。

“孟阿姨,你画得真好!”我不由赞叹道。

“胡乱画的,让你见笑了,从来没学过画,想到什么就画什么,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孟阿姨慌忙去收那些画。

“真的,你的画很有特色,是怎么想到的呀?”

“就是脑子怎么想手上就怎么画,我就是觉得非画不可,画画时,别的啥都不想了,就图画的时候那点乐子,所以,我才……”

“这些画,你给别人看过吗?”

“哪还敢给人看呀!有谁会看呢?我只要能画画就开心了!生在农村,又是女子,父母能送我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连初中都没毕业,就不让读了,他们说我读得再多也没用,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的?应该画了不少时候吧?”

“小时候就喜欢画,爹妈不让呀!我只能偷偷画,在干农活、做家务时,只要一有空就画,拿树枝在地上画,在废纸上画,悄悄拿我弟弟的作业本画,被他发现了,告诉了爹妈,他们就打我,撕了我的画,说干这些没用的事,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正经。我嫁人了,以为可以不再偷偷画,那知我男人见不得我画,一发现我画,就骂就撕。我拿儿子的蜡笔、彩色铅笔、图画本悄悄画,儿子发现了,告诉他爹,我还是只能偷偷画。”

我不禁望向孟阿姨的手,那双手皮肤粗糙,指节粗壮,掌心布满老茧,就是这双拿扫帚、抹布的手,画出那么多美丽的图画,竟在这充满霉味、堆满清洁用品的工具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孟阿姨见我盯着她的手,赶忙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望着我说:“总看你在书架上写呀写,都在写啥啊?”

“写些没用的东西,跟你画画一样,就图写的时候那点快乐。”

孟阿姨笑了,我也笑了。此后每天中午我在书架上读书、写作,从不避讳孟阿姨;孟阿姨在工具间画画,也不避讳我,有时,还让我去看她的新作。我用文字勾勒出孟阿姨的身影,文章里有了孟阿姨画中的色彩。我们在图书馆碰见,我轻轻上前问她:“又画了什么!”她从我身旁走过,悄悄在耳旁问:“又写了什么?”



“阿姨,我画完了,你看。”下铺的小姑娘高高举起她的画,一脸兴奋地望着我。

只见画中的小姑娘已爬上了月亮,四周的星星围着她,每一颗星星都画有一个动物,共十一颗星星。

“为什么是十一颗星星?”

“因为我是第十二颗呀!”

“你一定属龙。”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十一颗星星没有龙呀!”

“阿姨,你看,我是长翅膀的龙,可以飞到月亮上。”

“你长大后想成为一名画家吗?”

“我只想画画!”

这不正是孟阿姨说过的话吗。那年冬天来得早,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成天都感到冷,那个冬日的周末又一次收到退稿信后,我的心凉透了,忍不住向孟阿姨诉苦。孟阿姨说:“小薇,你写作是为了啥?

“我就是想写呀。”

“那不就成了吗!”

“可是,我也想有更多的人看到啊!”

孟阿姨望着满工具间的画沉默着,良久方道:“我也想让这些画有人看到啊。”

我眼睛倏然一亮,道:“孟阿姨,你挑几幅满意的画给我,我找画家给你看看。”

孟阿姨眼睛也亮了,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弯成月亮,道:“真的呀!我画了这么多年,只有你说好,让那些画家看到还不笑话我啊!”

“就让他们看看,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

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孟阿姨忐忑地选了几幅画,翌日又拿了几幅,把前面的换下,反反复复好几次,才定下了五幅给我,还一再叮嘱我不要放在心上,她真的无所谓。

我把那些画拿到临水市文联,找到文联画家卞老师,激动地把孟阿姨的画拿给他看,卞老师扫了一眼我手中的画,问:“谁画的?”

我赶紧把孟阿姨的情况讲给他。

却见他皱了下眉头,拿着其中一幅画道:“这不就是儿童画吗?想象力还行,基本功太差。这个年龄了,做好本职工作吧!就当玩玩也不错。”

我还要把其它几幅给他看,只见他摆摆手说:“我还有个会要开。”我只好走了,走出文联大院,看着“临水市文联”几个大字,知道来错了地方。

回去后,我对孟阿姨讲他们说你画得不错,但要练一下基本功。孟阿姨骤然亮起来的眼睛旋即暗淡下去,像对我说又像安慰自己:“我只想画画。”

然而,不久后,孟阿姨连画画也难以坚持。一天夜班后,我又像往日那样去工具间找孟阿姨。尚未走近,便听见工具间传来一个男人的骂声:“你每天晚上回来那么晚,说是加班,你一个扫地的,加那门子的班!老子今晚上就要来看个究竟,看看你跟哪个野男人腻在一起了。没想到,你躲在这里画这些没用的东西,老子一把火烧了,看你还敢不敢画!挣这几个钱,把功夫都花在这上面了,还不如回家带孙子。”没有孟阿姨的声音。须臾,听见一阵刺啦声,像枯叶在寒风中突然断裂的脆响,夹杂着孟阿姨一声惊呼:“不……”旋即便是羽毛坠地般的叹息,紧接着又是阵阵咔嚓声,分明是那男人在踩地上的画。

那一片一片被碾碎的枯叶嚓嚓声捶击我心,真想冲进去,把那男人撵出去,拼凑那破碎的画,却没去勇气,只在门口站了一会便离开了,没有听见孟阿姨的哭声,却听到了她的心在哭泣,竟丝毫没有去帮她。

多年来,我都为那天的懦弱懊悔,为离开临水日渐淡忘孟阿姨内疚。此刻,躺在卧铺车厢,孟阿姨破碎的画在晚风中像一片片秋叶在我眼前拂过,泪湿枕巾,这次临水之行就像在赎罪。

孟阿姨的画被她丈夫撕碎后的翌日,她没有来图书馆上班,第三天也没来,一周后还是没来,我向关师傅打听,关师傅说孟阿姨辞职了,回家带孙子。倘若我知道今生再也见不到孟阿姨,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她,给她一点安慰,尽管到现在我也觉几句安慰的话是多么苍白,然而,竟连这一点也没给她,却是将她一天天淡忘。

后来,我恋爱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作,沉浸于恋爱的甜蜜、欢愉、忧伤、哀怨中,渐渐忘了孟阿姨,也忘了写作。再后来,我失恋了,又开始写作,也想起了孟阿姨,却未去找她。临水成了一个伤心地,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早点离开。父母也希望我早一点回到他们身边,帮我找好了工作。八年前,我从他们身边逃离,仅八年又回到他们身边。

在我即将离开临水师范大学图书馆的一天下午,在图书馆传达室见到孟阿姨的女儿翠影。即使不是关师傅介绍,我也能认出,活脱脱就是青春版的孟阿姨。翠影一见我就喊“小薇姐”,仿佛我们早已认识。

“小薇姐,我妈听说你要离开临水,让我把这个给你。”翠影把一张报纸包好的东西递给我,我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果然是一幅画。画中的孟阿姨举着梯子艰难地向月亮攀爬,她在梯子的最下端,头却高高仰起。

“孟阿姨一定还在画画吧?”

“是呀,她现在给我哥带孩子,他们见不得她画,只要孩子有点啥,他们就说是我妈画画害的,她只能偷偷画。这张画就是我妈好不容易画完,悄悄让我带给你。”

“孟阿姨可真不容易,她画得那么好,可惜没人知道。”

“我妈说画画是她的命,她不能不画。我真想快点工作,让她跟我住在一块,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我将一盒水彩颜料让翠影带给孟阿姨。离开临水后,随着工作繁忙,结婚、生子,便一日日淡忘了临水,孟阿姨仅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在火车的轰鸣中往事时而清晰,时而朦胧,隔着二十多年岁月,过滤了不喜欢的色彩,仅剩下黑白色调,竟有着烟雾朦胧之美。



“前方到站临水。”车窗外映入残阳的树叶在火车缓缓进站中飘摇,恍惚嗅到晚风的气息,原以为两天一夜的旅程相当漫长,却在即将到站时又觉如此短暂,不禁望向又在画另一幅画的下铺小姑娘,斜阳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画上,长长的睫毛上、微微上翘的嘴唇上,不忍破坏画面的静谧,想到一转身抑或永不再见,还是忍不住说:“小妹妹,阿姨要下车了,你会画得越来越好的。”又回头对她奶奶说:“阿姨,这孩子有画画的天赋,好好培养。”小姑娘笑了,她奶奶也笑了,我们在临水站的晚风中挥手作别。

出站后,远远便看见翠影向我招手。时隔二十二年,临水火车站变了,临水市变了,翠影也变了,当然我也变了,我们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坐在翠影的车中,我将车窗全部拉开,初秋的晚风带着丝丝温热,一点一点吹开往事,将孟阿姨过往的画一幅幅吹入眼帘。

车驶向城郊时,突然下起了雨。雨刷刮擦前窗,车窗外一片朦胧。翠影说:“我妈最后几年,画了很多,她说那是‘晚风’系列。”

“孟阿姨这么多年一直在画,真不容易啊!”我有些迫不及待想看那些画。

“是呀!我哥孩子大了,我爸也走了,把我妈接到我家,她总算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画,可惜,还不到十年,她就走了。”

“还好,有你这个懂她的女儿。”

“我妈说你是第一个夸她画的人,是你,让她产生想办画展的想法,她说要让那些画见光。”

汗颜!想起那次我拿着孟阿姨的画从文联回来后,孟阿姨一边扫着图书馆的楼梯一边黯然地说:“有些东西,生来就合该垫在最底,见不得光,像这砖缝里的灰,扫了又落,永在暗处。”她的画终于见光了,却看不到观众的眼睛。

翠影打开院门,只见斑驳院墙挂满孟阿姨的画,配有画框的就倚靠墙角……如一座孤岛,在雨后澄净的空气里无声吐纳。没有观众,唯有晚风,微凉地穿行于画作之林。

我一一看过去,每幅画皆为寻常之物:倚墙的一柄磨秃的旧扫帚,阴影却如倔强之树,根系虬结,枝干刺向虚空;一盆清水映出一双粗砺之手,水波漾开,倒影中那双手却纤细优雅,轻拈画笔;一扇图书馆高窗,框住浮云,蒙尘的玻璃上模糊映出一个年轻女孩在书架伏案疾书的侧影,那是我吗?“我”笔下流泻的墨痕,在玻璃的折射里,竟幻化作飞鸟振翅之姿……

翠影指着一幅尺寸较大的水彩画说:“这是我妈生病卧床前画的最后一幅,叮嘱我有机会一定要交给你。”

画面上铺展着暮色中的图书馆一隅。巨大书架投下浓重阴影,是一名清洁工俯身归置清洁工具的背影。在她身旁,临窗处,一名年轻女子踞坐矮凳,于一沓卡片上专注书写。金褐色的夕阳余晖从窗外照进,映在女子身上,书写的卡片上。女子的发梢微扬,清洁工围裙轻飘,窗外枝叶微微颤栗,仿佛在轻轻诉说,这无形无迹流淌的“风”,不就是此画中的魂吗?更震撼我的是光尘,弥漫光柱中的微屑,被点染为无数细小、闪烁的金斑,不再是尘埃,而是乘着无形的晚风,于空中流转、升腾,宛若无声的星霭。画面的右下角写着一行极淡却工整的小字:“给晓薇。”

眼眶一热,晚风拂过我的面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湿润气息,也似沾染孟阿姨指尖的微温。此画光里有尘,尘中有梦,晚风懂得。孟阿姨将太多东西,细细敛藏,默默描画,如这晚风,丝丝缕缕渗了出来。

我站在小院中,环顾四周,眼前浮现孟阿姨在此作画的身影,因常年扫地弯曲的脊椎,在这里,如弓弦绷直,白发在晚风中飘扬,她将睡莲画在抹布上。终于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可以光明正大地画,可以堂堂正正展览自己的画。有谁看,谁来看,已不重要。晚风穿过悬垂的画幅,画布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般的颤响。那些被撕碎、被踏灭、被深埋的,那些在工具间、书架罅隙、废弃纸片上偷偷进行的,终究未被彻底抹去,如这晚风,细微,却执拗,穿透岁月,在此处小小院落里汇聚、回响,获得了迟来的、静穆的尊严。

我抚摸着孟阿姨给我的画,指尖仿佛触到画中流转的金色星尘。它们不再沉默,在孟阿姨遗落的晚风里低语着。那些坚持,最终在微光中化作星尘。

“孟阿姨……我……还在写。” 我的细语融入风中,然我知晓,晚风将携之而去。

晚风拂过,一片微黄的落叶飞舞着,落入我的掌心,恍惚听到秋的低吟,像一句温柔的终章,也似未完成的篇章,嵌入时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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