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还是死了，死在了一辈子都讨厌的医院里，死在了毫无生气的冰冷手术台上。老话说“人到七十是个坎儿”，老刘在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还在调侃老祖宗的话的确有他的道理。

老刘在说这话的时候笑的有点虚，但还是很努力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笑脸。

臭脾气的榴莲姐坐在老刘的窗边恶狠狠的说，“你个糟老头子，绝对不可以比我先死！”

午夜的医院透着一股子冰冷和不近人情，病房里弥漫这来苏水的味道，有点好闻。许是病房里的墙壁太过雪白刺伤了榴莲姐的眼？否则一辈子都臭着脸的榴莲姐怎会眼角泛起点点泪光？

老刘是我爷爷，榴莲姐是他的老伴儿。

老刘是小区里出了名的耙耳朵，对榴莲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有着上海男人独有的温柔与细腻，一辈子没跟榴莲姐红过脸。但榴莲姐大概一辈子都没喜欢过老刘，我猜，要不然她的脸怎么会臭了一辈子那么久？

后来老刘被诊断出跟他一样无趣的病，胃癌。

胃癌需要手术治疗，在入院的前几周，老刘知道此行一去便难再回，于是自己准备了寿衣。他跟榴莲姐说，“如果我死了，就穿这套衣服，显得精神。”榴莲姐看了他一眼，啥话没说挎着菜篮子扭着屁股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刘还跟平常一样吃着儿孙的剩饭，每天照顾着自己的小菜园，没事儿喝点小酒，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再去搓个麻将。榴莲姐也跟平常一样早晚出门制霸广场，中午提个菜篮子去买菜，然后每餐饭继续数落老刘是穷鬼命，儿孙的剩饭吃不够，连有点要坏的饭也不放过。老刘总挂在嘴边的话是，别扔，这饭馏一馏还能吃。

老刘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可榴莲姐怎么还是每天臭着脸？我好奇的问榴莲姐，既然这么嫌弃老刘，为啥当初还要嫁给他？

听完我的话，榴莲姐停住正在缝衣服的手，慢悠悠的给我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榴莲姐14岁就嫁给了老刘，无关爱情，只是榴莲姐到了该把女儿这盆水“泼”出去的的年纪罢了，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那个年代嫁娶全看媒婆的一张嘴，只要彩礼过得去，管他是瞎子还是跛子，先把这盆水泼出去再说。

榴莲姐与老刘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榴莲姐说，年轻时候的老刘虽然还算帅气，但皮肤太黑，跟个黑煤球似的，个子也不高，打眼一看就挺嫌弃。情窦未开的榴莲姐期待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果等来的却是花还未开就已结了果。

他们的结合是这么的无趣，榴莲姐还没能体会到爱情的心跳就已被嫁做人妇。

榴莲姐有点不甘心。

婚后的日子里榴莲姐越发觉得老刘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榴莲姐年轻时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长发及腰，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现在流行的粗布麻衣，一股子文艺小清新的劲儿。榴莲姐更是一个浪漫到骨子里的人。

她讨厌种地，觉得那一点都不浪漫，但她会在庄稼地周围种上各色的格桑花，粉白的花瓣，细柔的茎，微风吹过榴莲姐就随着摇曳翻飞的花枝翩跹起舞；

她会把茅草房打扫的一尘不染，然后在墙上挂满晒干的花；

她会在衣服上的破洞处绣上好看的图案；

她喜欢唱歌，常常跳舞，年轻时被视为文艺女青年活跃在少年们的心坎儿上，到老了就化身为领舞者制霸在广场上。

而老刘的无趣则显现在各个方面，由于太过无趣，我都没啥能夸的。所以，我们才觉得老刘与榴莲姐的结合是个无限非概率事件。

老刘是个既不懂唱歌，也不会种花的人，一辈子都能没沾染上榴莲姐的一星半点的文艺细菌。

庄稼地周围的格桑花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老刘握紧了拳头但啥也没说，只是憋红了脸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照顾好榴莲姐的花；

村里有人到老刘家做客，揶揄他们，穷的叮当响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有心思去弄恁些花作甚？真是资本主义腐败思想。榴莲姐听了想打人！但还没等臭脾气的榴莲姐动手，老刘就拿着铁锹把那几个“刁民”赶跑了；

榴莲姐在唱歌的时候老刘就一脸痴汉的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然后冲着榴莲姐嘿嘿傻笑。

榴莲姐会笑骂一句“傻不傻。”

爱情也许在某一瞬在榴莲姐的心里生根了，但那一瞬短暂到榴莲姐都未曾察觉。

老刘最喜欢干的事儿大概就是被榴莲姐所嫌弃的种地。。。哪怕是搬进了楼房，老刘也一定要在楼下的空地上种上一小片菜地才能安心。榴莲姐对此非常嫌弃，每次看到在楼下侍弄小菜园的老刘她就翻个白眼，之后跟着其他老头制霸广场去了。。。留下寂寞的老刘和一片菜地在风中凌乱。

老刘还有个小爱好——凑局搓麻，喝点小酒。每个月老刘和榴莲姐总是会因为喝酒和搓麻的事情大吵一架，比大姨妈还准时。

他们两个吵架真的没啥看头，与其说是你一句我一嘴的争吵，倒不如说整场吵架都是榴莲姐一个人的独角戏，该配合榴莲姐演出的老刘选择视而不见。。。每一次都是榴莲姐坐在沙放上大声地数落老刘，而老刘就在一边揉搓着双手背靠墙壁笔直的站着，俨然一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模样。偶尔老刘也想找机会回句嘴，但只要跟榴莲姐有眼神接触，老刘必定败下阵来。

唉，真是怂了一辈子。

老刘虽然无聊，但在那个忍饥挨饿的年代却没让榴莲姐挨过一顿饿。没粮的时候，老刘会在凌晨3点钟不到就起床，走10多公里的山路到镇上搬一整天的砖，然后把赚到钱都给榴莲姐买好吃的。

有一次老刘被砖头砸到了脚趾，直接造成指甲脱落，鲜血染红了整只鞋。工友劝他去医院包扎，打针破伤风什么的。老刘却像一头倔驴非要自己包扎，说是小伤，没必要浪费那些钱。然后就去卫生站买点酒精和纱布自己胡乱包了一下。工友劝他坐车回家，他又是谢过他们的好意愣是走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好好的鞋子又被染上了红。为了不让榴莲姐担心，倔驴老刘强装着昂首阔步走的笔直，这倒反让让榴莲姐起了疑。榴莲姐看到鞋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强行拽下了老刘的鞋子。看到被血洇湿的白色尼龙袜，榴莲姐瞬间泣不成声。这下可让老刘慌了神，嘴笨的老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榴莲姐，手忙脚乱的把布包里藏的几颗水果糖拿出来说，“哭鼻子的小孩不给糖吃。”然后瞪大了眼睛盯着哭花了的榴莲姐。榴莲姐看到老刘这幅傻呵呵的模样，没忍住，破涕为笑，笑骂道“傻不傻。”见榴莲姐不哭了，老刘又自顾自地嘿嘿嘿傻笑起来。

榴莲姐突然发觉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有点傻，还总是惹她生气，但好像也没那让人讨厌。

轰轰烈烈的爱情？去他妈的吧。

后来老刘还是走了，带着对榴莲姐无限的不舍与深深的歉意，他觉得是他没本事，一辈子都没能让榴莲姐过上好日子。

老刘在闭眼前对榴莲姐说，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先走一步了，以后没人让你骂了，可别不开心啊。老刘不在乎他是不是会死，他只在乎榴莲姐会不会开心。老刘说他这一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榴莲姐，谢谢她下嫁给他，谢谢她这么好看的人可以忍受他一辈子的无趣。如果下辈子榴莲姐不介意的话，老刘还想天天挨着榴莲姐的数落，跟她过完一生。

老刘与榴莲姐一辈子相互纠缠，磕磕绊绊，一起走过铜婚，踏过银婚，结束在金婚。

在老刘的葬礼上，榴莲姐几度哭到昏厥，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老刘入院前的几周里，榴莲姐没睡过一次安稳觉，每天出门跳广场舞其实是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去了。回来之前榴莲姐整理好表情，让老刘看不出一丝异样。

榴莲姐骗过了老刘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

原来榴莲姐一直都深深爱着这个无趣的老头。

现在，讨厌种地的榴莲姐会精心照顾老刘留下来的小菜地，她有时也会小声的嘟囔一句“这糟老头子菜，种的也挺不错嘛。”

谁说没有爱情铺垫的婚姻就一定是悲剧收场，在这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我只看到的一个深爱而不自知的傻老太太和一个深情不及久伴，厚爱无需多言的傻老头。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