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只看上册,已能对西门庆此人作出充分的评判。他连续娶六、七个女人填充后院,敛财敛到手软,这当中,都有玄机。他娶孟玉楼,算是一场精准的“利益联姻”;他娶潘金莲只为迷恋她的风情;娶李瓶儿除了吞并家产也为了纵情;跟王六儿勾搭,除了纵欲,还掺杂利益交换。因此断言,此人娶妻绝不限于情感,他更偏向于利益与计算。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转,《金瓶梅》内容完胜一半以上,跟随兰陵笑笑生的视角进一步看待晚明社会炎凉,思想也逐渐开朗,对西门庆的看法,竟又有了新的转向。西门庆的存在,不能将其简单地归纳“大反派”,他是《金瓶梅》中映照晚明社会欲望与失序的核心镜像,人物逻辑紧紧围绕“欲望扩张”与“现实算计”展开。
纵观西门庆此人,也并非“情色故事主角”这般单纯,纵使他妻妾成群,一生所作所为皆围绕“财、色、权”三大欲望而运营,并且这一运营结果卓有成效,但其背后反映的仍然不是个体,而是整个明代社会腐败、官场黑暗以及人性贪婪与堕落的缩影。

因此,以这样的思路再来解析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感情,会更中立,更理性。
《金瓶梅》六十至六十二回,对李瓶儿着墨较多,对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写得很详尽。李瓶儿骤然离去,也正是《金瓶梅》中最戳人的“软处”。
李瓶儿弥留之际,西门庆放下了官人的体面、商人的算计,向对方请求睡在小床上以陪她挨过漫漫长夜;李瓶儿病入膏肓,枯槁如柴,他没有丝毫嫌弃,只红着眼慨叹 “你怎么瘦成这样”;最后的时光,两人难分两舍,口口声声以 “哥哥”“姐姐” 相唤,唤完相拥而泣;李瓶儿死后,他抱着冰冷的尸身不肯撒手,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几天不吃不喝,花重金买最好的棺木却谎称 “只几十两而已”……
种种这些画面,竟然几次三番叫我为之动容,依我之见,西门庆的这些举动都不像是装的,若他与李瓶儿联姻纯属利益交换并无真情实感,又何必这般凄凄惨惨、伪劣哀怨?就算对一个容颜不在的将死之人做不到弃之不管,也大可只把形式做到一半,譬如说,死后不用买那么贵重的棺,更不必跟一个死人脸贴着脸。吴月娘不是说了嘛:“人逝都有死人气息,你就不能控制一下你自己?”

显然,西门庆无法在李瓶儿死后控制他自己的情感,连续几天肝肠寸断、蓬头垢面,若不是应伯爵来劝,他恐怕要把脑子哭断片。
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表达他对李瓶儿的真爱?
若说“真爱”是“愿意放下自我,为对方妥协”,那西门庆对李瓶儿,确实有了“真爱”的影子。然而,我前文已经交待,哪怕是看待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感情,也应保持中立与理性。
你非要认定这就是“纯粹的真爱”,仍请不要绕开西门庆骨子里的“欲望底色”。
为何这么说?
西门庆最初对李瓶儿动心,本就掺杂着对其财富的觊觎:既然你有丰厚的嫁妆,而我的业务又亟待扩张,加之我俩你浓我浓情欲高涨,那就顺势参拜高堂。所以婚后,他既迷恋她这个人有模有样,他也在意她的家财堆了好几箱。

其次,对比其他妻妾,李瓶儿温顺听话不争不抢,是能够满足他情感及欲望需求的最佳对象。如今她离去,他油然滋生一种失去最佳情人的恐慌,但这并非正人君子那种是将“爱”视为超越一切的信仰,对他而言,欲望或在情感之上,在李瓶儿这里,欲望与依赖,皆比情感更强。
但恰恰是这种 “不纯粹的爱”,才更贴近西门庆的真实人格。他不是生来十恶不赦,也不是突然开窍的“情圣”,而是一个被欲望主导,却仍会流露出人性温度的复杂个体。
所以,与其说西门庆对李瓶儿是“绝对的真爱”,不如说这是他“欲望人生里的一场例外”。他依然是那个贪财好色的西门庆,却在李瓶儿这里,意外暴露了人性中柔软的一面。他的眼泪是真的,不舍是真的,这份感情,就像浊世里长出的一朵花,不够干净,却足够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