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送你一匹马

一、

查查的声音不太一样。这形容未免太模糊。见过自拍,样子能对上,陌生的是耳朵。可嗓音怎么用文字去描述?一写,不就是通感了。

地铁抓成一团线,姑娘要领我去后海。我说,刚下南站,就见窗外飞速运动的广告屏,嘴巴张得老大,在笑。列车走得不均匀,一幅幅接不上,有时又快进。我说,上回来还是八年前,动车刚开,一夜进京。但记得天坛天安门的热,烤鸭油腻,故宫门前扭伤了腿,去不了长城。

“这就是你打碎又重组的北京记忆啊!”查说。

其实有些沮丧。远观近玩,全然是两回事。人在城市,和语言、爱好、或另一个人一样,得相处,辗转着柴米油盐,爱它、恨它、惊叹它,计较它;想留,不想留,再到不想走。而我这样匆匆两日,万花筒的零头也见不到。不仅没资格评价,讨论起来,也只是个外人。

我想起刚到香港两周,居然也敢说“我识听嘎,唔识讲”;可三个月还是如此。最初的“识”,仅限数字与问候,后来听新闻、讲座,以至于吹水。从模仿“第一课介绍自己”到结课,从无到有的生长,真实不虚。现在回看,一旦选择某个城市,就像剪了一截生命,种在地里。它和地名和食物和气味搅合,沙田、九龙塘、旺角东,鱼蛋、糯米鸡、星洲炒米,串成日常。粗看都是钢筋水泥、车流人海,不过临去秋波那一转——

春风料峭,几茎草色。

二、

和查查是初面,上回见兵哥哥也是两年前。那时我考上了,嘴上不说,心里却爽,一喝就喝过了头。她说我醉得飘,我是不记得。兵哥哥壮了,头发也长,讲话还是以前像。可能长相会变,声音变得少。

香港地方小,出了学校,大多是窄而长的小街,两三人、一辆车,也得相互让着。在京城走大路,反而心慌。“当代北京,要听宋冬野。”查查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了三毛的《送你一匹马》。我也喜欢马。

南锣鼓巷不太好走,碰上周六,人尤其多。在我眼里,它与别地的商业街并无分别;树是老的,墙是红墙,就留这一点细节去辨认。伦敦还是伦敦,北平只是北京的衬色。兵哥哥说她喜欢这一带,走着心里宽松,尤其和五道口比。而我不过喜欢树。

但我想起油尖旺。这名字就有意思,旺角、油麻地、尖沙咀,各取一字,小巴一点不像公车。曾随陈生走了八小时,移步换景,但并不是江南园林那样融为一体,反而磕磕绊绊,街边KTV转到百年雷生春,又见巴基斯坦小贩,民国时招牌。恍惚又荒芜,夜越深,脚步越沉,越是感动。第一次这样丈量校园之外,若不是陈生引路介绍,如何见到?

而查查和兵哥哥带我穿过人群,一直送到地铁口。

“你的不在穿过了我,

如线穿过针。

我的行止都缝上了你的色彩。”

默温这首小诗叫《分离》,写的却是无法分离。人和人,人和地方,地方和地方,都是如此。

三、

我不觉得香港讨喜,北京也不,这个词不太适合大都市。它们复杂,兼具个性。香港运转精密,交汇嘈杂;伦敦沉稳流动,如河;北京骨节宽大,江湖里什么人都有。这只是我分别相处两年、一个半月和三天的看法,可能下一回就变了。

“你只有离了它,才会想它;在那儿,只会嫌弃它。”想来也魅人,不了解,却又想了解。还是不够了解,但想再多了解一点。恁大的城,少不了旅客,说不定自己也是。房小挤不下,但维港风细细,后海歌曼曼。没人看不起你,反正没人看你,这种近乎张狂的自由;且还有两三知己深夜的落定,更加放肆。当我说起香港“不好”,其实心里还是念着它的好——自家的窝,总有一份偏心在——毕竟啊,交叠那么多事,人还年轻,简直算得上小。表面逃不掉,底下,还是不想逃。

为什么没去北大?

反复被问,反复回答。其实理解那好奇。我也喜欢他们在寝室胡扯,忽而诸葛亮骂死王朗,忽而玩语言学的梗,导修是周五六点半。声音从北传到南方,韩老师、孙老板、二棒、老胡,这些名字既虚且实。未名湖比我想象中更大,二棒指着一块石头:“这就是老胡说要往湖里撒尿的地方”。

夏天有夏天的好,夏天过去,也有过去的好。眼下山海浩漫,人情难得,各自都好。

四、

姑娘还有一句话我喜欢:“别人都以为我骑驴找马,其实不是,我心里根本没有马。”

未能送你一匹马,嘿,可还有草原啊,像少年啦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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