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能以眼睛为横切面,为你展现一个思考,和一个关于美的幻境。
周二晚上,她的眼睛开始发痒,而且很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裂开来。
她揉了揉,眼球里瞬即发出许多物体碰撞倒塌的轰鸣,震得耳朵一阵失灵。怎么回事?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她死死闭着眼睛,忍着耳鸣的剧痛摸索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一路的颠簸让眼球里的东西愈发胀痛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想要一探究竟,但是只要眼球稍微动一下便疼痛难忍,所以她只能慢慢地移动头部和颈部,把脸最大可能地凑近镜子。
很近了,现在她需要移一下视线,也就是控制瞳孔聚焦过来,好,就是这样,只要慢慢地……她的眼睫毛不停地颤抖着,随着眼球的移动她听得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玻璃碎开、海浪翻滚或是动物咆哮。她感到有些恐惧,她甚至能听到昨天观看的一部影片中的台词:
“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这是近期对她有所触动的一段话,她觉得它很美,且能在某个阶段鼓舞人心,“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我希望你为你的人生感到骄傲。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气,重头再来。”这段话回荡着,她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瞳孔里浮现出一张人脸,这不是在镜前显现的她的脸,而是仅在瞳孔里的一张脸,不是她的,也像是她的,这张脸使她看不清自己原有的模样,她原有的脸此时在和许许多多的人的面孔一同重叠着,她的父亲母亲,她的朋友爱人,她尊崇的偶像,她厌恶的人……他们都是一双眼一个鼻一个嘴,长相各不相同,重重叠叠起来却与她的模样相似,不,是一模一样。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萨冈笔下拒绝任何模子的可塑面团,对“成为我自身”这一理想主义信念并不执著。与其追求自我,她更相信她是由她自身认识的所有人构造而成的,不同的神情,习惯以及人格都是宏大与松散的,他们有固定的名字与模子,他们在浩渺的宇宙中飘浮重生,每一个人都互相渗透过彼此,从身体接触到思想碰撞,或轻或重,并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特征在对方的体内,就算只是路过的陌生人也能留下一阵眼眸摩擦面孔的视线,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生命循环生生不息,百般轮回,再宏观点,个人即众生,众生,即是个人。
她是可塑的,镜像也是可塑的,此时此刻的镜面效应发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透过镜子她能直接看到她眼睛里的东西,而不只是一双眼睛的表象,这是一直以来重现真实的镜子对美的一种隔断,可是镜子这次并没有撒谎,这些幻像真实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是对日常储存记忆碎片和许多影像的综合,由眼睛接收进来,再由心灵所窥见。平时我们看到的镜子是由视网膜倒映过来的反射图像,很明显这次她眼睛的发痒胀痛使视网膜出现了一点问题,那层隔断消失了,她看到的是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时闭眼思索才能看到的一方天地,以及陷入睡梦深处永远充满惊奇的未知领域。
最初的那张脸碎开来,数不尽的玻璃碎片伴着高楼大厦的窗户“哗啦啦”碎开,城市和人群在消散,巨大的喧嚣背后隐藏着更为寂静的美。所有的日光,徘徊在云层的暖晕,布满绯色的红霞以及透过森林缝隙的细碎光点,与那夜晚的灯光,小酒馆喝醉蹒跚的杯盏,辉煌缠绕在街头的霓虹,还有那万家灯火一起融化,融化进碎开来的玻璃里,成了江河湖海上熠熠生辉的波光。
最初的是那海,一切生命的起点和一切渴望的终点。海总是美得不可言述,它带着它所有的秘密,缄默不言而又倾尽心声。海在她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延续着一种虔诚的信仰,若是可以,海会成为她苏醒的摇篮和安睡的坟地。
有时她会在船舱底层里,1900就坐在旁边弹着钢琴,神情忘我,她和着音符轻轻敲打着船舱的窗玻璃,海不断地翻涌过来,拍打着窗户,唱着歌回应,浪花覆盖上手指敲击的痕迹,她就俯下身去亲吻那里。有时她也会在海底,Deep blue .Dark blue.深的,暗的,那种描述不了的海水的颜色。子宫一般温暖的海水。她躺在碧海蓝天里那个灌满海水的房间,看到那些在深海里自由畅游的海豚,海底的永恒与眷恋,她感受到她的心脏炙热得就像海底里远古火山口的岩浆。
这世间的美有千千万万种,她恐余生难览尽,眼睛变得越来越贪婪,贪婪是人性的支流,它孜孜不倦地汇成一条河流从海洋中脱离出来,对了,这世间是先有海还是先有河?河是海的一部分吗?她看过印度的恒河,波澜壮阔,奔腾着热带的气息,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它是一个宗教的圣河,一个国度的母亲,也是一个板块的分泾。法国人杜拉斯来过这里,日本人远藤周作来过这里,美就成了这一条河,这条河承载着缠绵的情爱与欲望,或是虔诚的朝圣与信仰。浪漫与物哀,文明起源于大江大河,文字让这两个国度的美无一不可览见。
河流在她眼中奔腾流淌,无数的色块融化下来,她离开镜前,发觉眼睛已经舒服了很多,她望向浴缸的方向,浴帘上的卡其色突然像一条绿色的河流一样流淌下来,落在地面上,随即地板砖块的颜色也融化了,它们流淌着,汇成一条两色交融的河往外面流去。她跟着河流走出门,来到客厅,她所有的家具,红色的沙发,褐色的柜子,家电的金属黑色都随着她视线的碰触融化了下来,不断流淌着,还有她的鱼缸,那几条热带鱼欢脱地随着颜色的融化汇进河流里,顺便把身上斑斓的颜色也抖落下来,若是平时,这么多颜色汇聚在一起只会变成最原始的黑色,但是此时,所有的色彩都缤纷绚丽,有条不紊地在那里,流淌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就像天际的彩虹。
这是一份礼物。天生对色彩的敏感与喜爱。这是她内心深处的东西。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流淌着。
过了许久,她慢慢地睁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所见之河溶于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所有的一切也随即消失了。
她的眼睛不痛了。
这一切美得像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