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德国《明镜周刊》专访村上春树

67岁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全世界拥有无数读者。他过着极其深入简出的生活,写作、跑步、听音乐就是他一天的主旋律。今年10月,又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出炉,鲍勃·迪伦戴上荣誉之冠,村上春树则被一些媒体调侃为“陪跑王”。对于诺奖,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村上春树接受《明镜周刊》记者采访

村上先生,您从东京来到柏林观看日本乐队指挥家小泽征尔指挥的一场音乐会。为何您会踏上一段如此遥远的旅程?

我热爱音乐,各种各样的音乐,古典乐、爵士、摇滚。小泽是我的好朋友,一位世界著名的指挥家,也是最优秀的指挥家之一。我写过一本关于他的书,已经在日本出版了,写作过程中我采访了他至少十几次。我想找出他的秘密,是什么让他如此伟大。

作家村上春树:“我从未思考过,自己是否有特别的天赋。”

您找到答案了吗?

他当然很有天赋,或者说他有别人没有的天赋,而且对音乐充满热情。他81岁了,两年前做了一次癌症手术,但音乐始终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我熟知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而这也是我的道路。小泽的生命属于音乐,而我的生命属于写作。如果能在音乐或书籍中感受到生命,人们就会去倾听、阅读。

对您来说,音乐和写作紧密相连。

我二三十岁时,很想成为一名音乐家。我也阅读了很多书籍,我爱阅读,但是并没想过成为作家。那时我想,音乐才是我的使命。遗憾的是,我无法很好地演奏乐器,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所以我开了一家爵士乐俱乐部。

在您的新书《身为职业小说家》的一篇文章中,您写道,您在29岁观看一场棒球比赛时获得了灵感。您坐在阳光下,喝着啤酒,看着比赛,写部小说的想法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您想成为一名作家的想法,真的是那时候诞生的吗?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点。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就像什么东西缓缓从天空飘下来,而我想抓住它。我感觉它至今仍被我握在手中。我相信,可能每个人一生都会经历一到两次这样的时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它的到来,它就如同白日焰火。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在想:“是的,我该写点什么……”

那时候您知道自己会写些什么吗?

我努力地寻找正确的基调。我知道,和音乐中的旋律一样,一篇文章的节奏很关键。我想像演奏一门乐器一样写作。我的日语非常好,熟悉不同的写作风格,由于阅读量很大,我对各种写作手法的了解都很透彻。然而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套简单的风格、有限的词汇、清晰的句子,没有华丽的艺术效果。我尝试以英语开始我的小说,通过我有限的英语表达,达成一种朴实无华的风格,我把写成的英语重新翻译回日语,并确定了我的基调。自那以后,我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写书。

很快,您的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就在日本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您曾写道:那是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成功,甚至可以说太容易了。很容易成功有什么不好?

很多人为成为一名好作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他们当然也不容易。但是我的情况就是很容易。我写了点东西,寄给了一家出版社,他们将之出版,卖了10万本,于是我就成了作家。就是这样,这就好像我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太惊喜了。实际上那时我是一家爵士乐俱乐部的老板,我周围的人也都很吃惊,没有人想到我还能正经写点东西。

对您而言,要在爵士乐俱乐部和写作之间做出抉择很难吗?

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两者兼顾,继续经营俱乐部,晚上则坐在餐桌前写作。但是后来我决定写一部更大型的长篇小说。我卖掉了俱乐部,因为我很乐观,30岁出头的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想如果我的作家生涯失败了,就再开一家爵士乐俱乐部。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妻子也很支持我。如今我很想念我的爵士乐俱乐部,很想再拥有一家,我脑海中对这样一家俱乐部有着详尽的设想,比如我会请一个非常棒的钢琴师坐在那里演奏。

您之前说,小泽征尔有一种其他人没有的天赋。您也有吗?

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危险的主题。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表述方式:我会说,我有能力造梦。这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能给我带来巨大快乐的能力。当您醒来,您的梦也就消散了。而我能捕捉我的梦,在写作的同时继续编织它。那就是我作为作家的能力。自去年夏天起,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每天写作四五个小时。那是一段长长的梦境,我每天早上都会继续编织。在开始一部作品后,我每天都会急着投入写作。

您书中的世界常常有两面:正常和理智的世界,以及带有超现实和魔幻因素的世界。对您来说,写作是日常生活的对立面吗?

我不会将之分开。对我来说,没有现实和非现实的两面,而是只有一面。我只是顺着故事发展写作。您做梦时也不会区分两个世界,它们在您脑海中是一体的。我总是以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开头,之后可能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但也不一定。我内心深处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进入了我的故事,我会很高兴,如同遇到一位故友。但是我不会事先规划这一点,而只会观察将会发生什么,然后写下它。这对我来说比较容易。观察和写作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我没有做任何计划。

您选择写下怎样的梦?

一切都取决于第一个场景。以我的小说《1Q84》为例。主人公青豆坐在出租车里,堵在了高速公路上,但她必须准时到达某个地点。这一个场景我思考了很久,几乎快一年了。突然有一天,灵感来了,我开始坐下来写作。就我的写作方式而言,等待是很关键的。我得等待正确的时机,然后马上开始。

您书中的很多主人公都不合群,他们感觉自己好像被卡在了生活的缝隙里。堵车的场景很切合这种感觉。

我是个人主义者。如今日本社会的组织结构和我年轻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要作为个人主义者在日本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不属于任何公司和团体,我的妻子和我完全为自己而活。为了以这种方式生存下来,我必须抗争。可能我笔下的人物也正因如此才成为了他们现在的样子。

您是怎样在一个不崇尚个人主义的社会中成为一个个人主义者的?

我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我的父母都是老师,我是独生子。和巴黎、柏林一样,60年代末日本也有一次学生运动,大学生们游行,和警察斗争。但是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我很快就不再对这样的运动抱有幻想。我的朋友们剪掉头发,刮干净胡子,开始找工作。但我不想这样,我退回书籍和唱片的王国里,可能一整天都在听音乐。如果我被某家公司雇佣了,可能就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了。

您的小说也会反映日本社会吗?

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这样的问题。我总是忙于写作我的故事。我当然也会关注政治事件,但是我写作的时候,它们就不那么重要了。对我来说,虚构的叙述才是最重要的。

您有一本书名为《地下铁事件》,讲述了一起政治事件,即1995年发生在东京地下铁的奥姆真理教邪教组织毒气事件。

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我记忆犹新。有几年时间,我去采访了受害者,了解了庭审及宣判过程。在调查过程中,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我无法向您解释这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但是我知道我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都发生了改变。那之后我仍在继续关注恐怖主义这个主题,日本5年前发生的大地震也是。这些事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思考着自己想对此说些什么,但是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我思考的过程进行得很缓慢。对于一名作家来说,这并不是劣势。

这是什么意思?

电视评论员能够掌握简短讲解的技巧:他们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然后很快组织语言说出来。与此相反,一个作家需要两年,有时3年,来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但是作为一个缓慢思考的人,我很高兴有如此多的时间。我每天早上5点起床,写四五个小时,然后去跑步,每天,每个月,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有时候我也会颠倒过来,先跑步,再写作,依季节而定。对我而言,这样的生活非常美好。今天早上我跑了一个多小时。我喜欢长跑,也很能忍受寂寞。也许我的天赋就在于此。

您在书中写道:过几十年作家的生活,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我的生活已经达成了很好的平衡,因为我已经结婚40多年了。我喜欢躲在自己的小天地,一个人待着,但是这对身体不好,我的妻子不让我这样。结束了白天的写作后,我会回到家人身边。

您有孩子吗?

没有,我的家里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有时候还有猫。

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人在读您的书,您在亚洲、美国和欧洲以及阿拉伯世界都很有名气。各个地方的读者对您的作品的反应有何不同?

差别很大。比如说您会询问我书中的超自然因素,亚洲读者很少注意到这一点,他们觉得在同一天发生现实和超现实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欧洲读者会做很多分析,试图读出清晰的信号,亚洲读者则更容易接受作者写的内容。我不想评论哪种阅读方式更好,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

不少读者宣称您的小说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在音乐会开始前,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我面前问:“您是村上先生吗?”“是的。”我说。“我爱您的书,您的书改变了我的生活。”为何我的小说会改变一个德国年轻女人的生活?我无法相信。去年有3个月时间,我在某个网页回答读者提问。我收到了2.7万封邮件,我全部读完了,尽管这对我的眼睛不好。很多人都说,读完我的书后,他们生活发生了改变。我只能回答:衷心感谢。

接受如此多的赞许,似乎让您很是惶恐。

我的作品不应该和我这个人混为一谈。一本书出版后,它就和我分离了。如果有人问我“您这么写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回答。但我必须承认,在柏林的时候,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告诉我,她和她的德国丈夫在第一次约会时讨论了我的一本书,这让我很高兴。

每年10月,您都会引发一定的关注度。多年来,您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是这样的。

这是一种荣誉吗?

实际上,诺贝尔文学奖并没有候选人名单,也没有进入决赛的名单,没有人曾告诉我,我离得奖只有一步之遥。那对我来说有点太隆重了。我曾是东京一家小爵士乐俱乐部的老板,我人生的一部分永远都留在了那里。诺贝尔奖和我之间的距离相当远。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告诉我,我离它很近,我也不会相信的。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会是对您工作的巨大肯定。

这是个很尖锐的点。读者喜欢我的书,我真的很高兴,但是任何高度褒奖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一种阻碍。

让我们谈谈其他话题。您在夏威夷生活了多年。它对您有影响吗?

我为夏威夷大学工作了3年,最近几年我又回到了日本。我可以在各个地方生活,每个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在意大利、希腊、新泽西、波斯顿和夏威夷都住过,在每个地方,我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很早起床,写作,跑步,有时候做饭,9到10点之间上床睡觉。我希望能完全保持匿名状态生活。

但现在,您正在写作这些全世界人们都会阅读的小说。

写这些书也让我充满了自豪。我有讲故事的独特才能,有等待故事灵感出现的耐心。当它出现时,我能及时捕捉到,而且能写得很好。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总是一往情深。但是一旦离开写字桌,我就会变成很普通的一个人。我搜集唱片,喜欢逛唱片店。

您搜集黑胶唱片吗?

是的。昨天我在柏林闲逛,买了几张专辑。抵达每个城市后,我都会乘坐公交车或地铁去好的唱片店。我爱音乐,也爱跑步。没有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方式,我无法好好写作。

[林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来源:海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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