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探头探脑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百草园,听说这园子的主人可是不好惹的主儿,是个比雪公子活得还久的老妖精中的老妖精。
要不是雪公子令我来拿东西,我就算被打死也绝对不会来这个地方的。
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向前走,我虽是一个普通的痴心婢女,却是很惜命的。
生怕踩坏什么我不知道的传说中的名贵花草,直接就被那个素未谋面的千年老妖婆当场拧断脖子送去飞升了。
刚进庭院便看见一个小身影如糯米团子般团在地上,我两眼放光,有个小孩儿正蹲在院中间的草地上和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我特别喜欢小孩,尤其是看见粉雕玉琢的小胖孩就迈不动步子,不管这是在百草园还是在哪儿了,便屁颠儿屁颠儿地挪了过去。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呀?”我蹲下仔细打量,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百草园某个人家的孩子,上身穿了一件简单的青绿色麻衣小褂,下身着了一件朴素淡青色的百褶裙。
小女孩还挺高冷,头也不回,依旧神情专注地玩泥巴。
这个小孩的小脸肉嘟嘟粉扑扑,特别可爱。趁她不注意,我便忍不住伸出了我的魔爪,向小女孩儿的脸靠去。
哇,这个触感特别像极品的糯米糕的感觉,软弹软弹的,让人爱不释手。
遭受突然袭击的小女孩转头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生气地嘟着嘴,奶声奶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大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去把你家的小孩叫来去。”
被小女孩儿这么一吼,我脑子没转过来,听的一愣一愣的。
“小屁孩,是雪公子派我来找你家园主取东西的。”我有些被侮辱了的感觉,不高兴地站起来,拂了拂衣裳的细褶,眼神散漫地回应着。
对一个小女孩语气这么冷漠,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
“是要取镇园之宝--血缕衣吗?”小女孩儿抬起头,毫不在乎之前的事,眨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天真地问我。
她的眼睛很漂亮,如蓝紫色的星空,闪烁着神秘的光,仿佛人看她一眼便会被她迷惑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智略微清醒,定了定心神,这个小妖有些道行。
“不过这个小孩儿怎么知道我是来拿镇园之宝?”,我心里有些纳闷,惊讶得哑口无言。
小女孩一副会读心术的模样,翻白眼鄙夷地看着我,“就你家雪公子那副德性,要不不张口,一张口就是狮子大开口。”
这个小屁孩竟敢说我家公子那副德性,我对我们家公子的称赞可以如滔滔黄河绵延不绝,说上三天三夜我都不带喘的。
“我家公子白衣翩翩,气度非凡,芝兰玉树,玉树临风……”我话还未说完,便被小女孩儿打断。
小女孩狡黠一笑,大声地朝着我喊:“不就是个兔子精。”
我此刻有一种就如同被点燃了的火树银花快要气炸上天的感觉。
百草园绿阴丰茂,地形复杂,到处都是合抱粗的古树,我此行匆匆,没有个引路人是不行的。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憋住,不和黄毛丫头一般见识。我一定要顺利完成公子派给我的任务,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小妹妹,你如果帮姐姐的话,姐姐有奖励哦。”我压住心中熊熊怒气,尽量用轻缓温柔的声音。
我继续威逼利诱,“姐姐可以给你捏漂亮的小人儿哦。”小女孩儿停顿了一下手中的动作。
“好,有戏。”我在心里暗中偷笑。
我继续保持矫揉造作的虚假微笑,我觉得这温柔微笑绝对比蜂蜜还要甜,一定能将小女孩甜腻歪,“你想捏什么姐姐都能捏。”
小女孩儿的眼睛开始突然放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把我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就在我以为要发生些什么诡异事件时,小女孩儿却突然偏回头,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白皙的脖子上摸索着,然后抓住我的手腕,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在我的手中。
我定睛一看,是一条水晶项链。淡蓝色的水晶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在水晶中间,有一些鲜红色的东西在暗暗发光。
小女孩一边继续玩泥巴一边解释道,“这是你家公子要的东西,快拿走吧。”
一个小女孩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还没有想明白,头中就一阵眩晕,眼前的天地朦胧成了一片,我好似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黑洞。
2
我睡了很长时间,漫长的像经历了一个冬眠。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中却情不自禁地喊着:“哥哥……”
没有人回应我,我委屈地嘟起小嘴,眼泪立刻在眼眶中打转,洪水一触即发。
我突然感觉到手底下好柔软温暖,我摸呀摸摸呀,怎么会这么舒服嘞?我自己突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出声来。
手下的感觉变了,冰冰凉凉,丝滑柔顺,是上好的冰丝锦缎,我心中不由自主惊呼一声,“不好。”
我低头一看,榻上大鹿变化为人形,眼神极其迷离茫然地望着我,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极速地把手抽回袖子里。
梅白卿却一副知道了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只作了孽的手,我内心崩溃了,不可能啊,我一向对我的手速十分自信。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的那只手,原来我今天穿了一件窄袖小褂,没有长袖,我尴尬地朝着梅白卿呵呵地傻笑着,两只手早已绞成了麻花。
梅白卿有一个独特的习惯,他睡觉时会不自觉化会原形。
我也养成了一个独特的习惯,在他熟睡时,我会用擦过口水的手不自觉地摸他舒服的有梅花图案的皮毛。
此刻梅白卿化为人形,慵懒地斜卧在金底白玉兰图案的檀香木榻上,丰神俊朗,皓眸润唇,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妖魅。
唯一不协调的是梅白卿宽大衣袖上粘着一片透明泛着白光的口水。
我偷偷地瞅着他的脸色,梅白卿脸色好像有些难看,今天他穿着的是新换上的藕粉色长袖衣衫,这件衣服是他最喜欢的。
我觉得有些难过,眼眶中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打转,我想要憋回去,却怎么也没有憋住。
眼泪像绝了堤的大坝一样溢涌而出,我开始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止也止不住。
梅白卿一脸惊慌,有些手足无措,便不管不顾地用他那崭新的衣袖温柔地擦着我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安慰我:“好啦,好啦,阿樱的嘴嘟得都能挂油瓶了,哥哥没有怪你,阿卿的衣袖就是用来给阿樱擦鼻涕的。”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梅白卿,鼻子一抽一抽的,有些委屈,我也想控制自己的口水啊。 他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眼中好似万千春光,星星点点洒在我的心里。
房门“吱””地一声,管家老阿公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在梅白卿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他挥了挥手让老阿公退下,我知道他又有所谓的正事了。
他无可奈何地对我说:“今天阿卿不能陪你了,你去找阿雪玩吧。”梅白卿顿了顿,一脸严肃地警告我,“没有阿卿陪着你,不许出百草园,小心叫那些老妖怪把你炖了汤。”
梅白卿用两只手捏了捏我肥嘟嘟的脸颊,“阿樱听话。”
梅白卿刚要起身离开,白雪掀帘而入,白雪微微弓腰作揖行礼,“园主。”
说来话长,白雪是一只兔子精,我与梅白卿出去游街,回百草园的路上我在一簇狗尾草草丛里看到了一个白团子,我忍不住去瞅一眼,白雪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没想到短短二十年,他就修炼成精,化为人形。
我隔着窗看见梅白卿走远了,我喜出望外,眉飞色舞,“白雪!”
白雪英俊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成了驴脸,一片阴霾。
白雪这个名字是我捡到白雪后精心挑选的,我一直认为土到极致就是别致,白雪却一直十分嫌弃。
“你是不想玩了,是吧?”白雪威胁道。
我眼睛一下子放光,“阿雪,去哪玩?”白雪故作玄虚,缓缓道:“园子里。”
我一下子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我叹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我全部的灵魂。
“没意思。”我突然回魂了,精神抖擞,朝白雪调皮地眨了眨眼,“你带我出去吧,阿雪。”
“你的实力我放心。”
“可是园子外有园主设下的结界,”白雪有些犹豫为难,“园主的实力你是知道的。”
“你的实力我也清楚,小小结界还难不到你。”我笑嘻嘻地走到白雪身边,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已比我高了好多,愈来愈出落得玉树临风。
我有一些挫败感,我天生人形,修炼时间亦长他几百年,法术却不及白雪千分之一。
我够不到白雪的肩膀,有些尴尬,便顺势用胖乎乎的食指俏皮地戳了戳白雪富有弹性的胸口,即使隔着厚厚衣料我也能感受到白雪日渐结实的胸肌。
我更不高兴了,我用力一巴掌拍在了白雪的胸膛,大声质问他,“你怎么长成了这样,亏我给了你那么多好吃的。”
“都吃瞎了。”我难过地小声嘟喃道。
白雪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啊的表情,我有些想抽他,他只好满脸苦笑道:“好了好了,我可以带你出去,你要听话。”
我像只小猫乖巧地点了点头,诶,不对,我才是老大啊,我朝着白雪张牙舞爪:“我年长你一百岁呢,你应该听我的吧。”
3
我和白雪一出来就看见一群小喽啰拿着大砍刀凶气腾腾地在结界周围溜达,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些人总是欺负结界附近还没成气候的小妖怪,靠勒索财物为生。
那群强盗一看到我和白雪便朝我们围了过来,我不以为然,虽然我的法术一般般,但打几个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笑嘻嘻地朝白雪挥了挥手,让他不要插手。
强盗们没有蜂拥而上,而是有规律地站在一起 ,为首的强盗头头口中念念叨叨,像是在布法,有些不俗,但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用出了最保险的一招,一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这招便是——借刀杀人。
我大声一吼:“白雪,上!”强盗们先是一愣,都被我的一句话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我。
白雪亭亭的身躯微微一震,然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便如疾风般朝强盗们掠去。
我本以为白雪会轻松地攻破法阵,没想到两者却不相上下。
我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强盗都努力到这种地步了?我是不是太堕落了,像我这样的人连强盗也当不了?”
我感叹之际, 强盗却有条不絮地开始变换阵型,形成网状,白雪被困住了脱不了身,我开始有些着急了。
我灵光一现,想起了梅白卿教给我的一个小法术,我叫它“偷梁换柱”,它可以短距离瞬时将俩人的位置互换。
一眨眼,我施法进入了法术形成的银网中,低头为我的机智暗暗窃喜,只要将白雪换出去,他就可以从外部出其不意地袭击强盗们。
我一回头,下巴都要惊掉了,我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白雪竟还在网中。
白雪瞪着两只大兔眼咬着牙“咔哧咔哧作响”,一副想将我碎尸万段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办?我一脸懵,我好像自投罗网了。
法网开始收缩,白雪用两只手死死撑住法网,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去找梅白卿了。
法网越收越小,我和白雪被捆了起来,我贴着白雪的胸膛,努力踮起脚尖悄悄问他:“白雪,你不会被抓去剥皮啊?”
白雪用目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片刻,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不会!”
我和白雪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小白脸儿,你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胡子强盗对我俩说。
因为被缚妖索绑着,我自觉地像毛毛虫一样慢慢蠕动到大胡子面前,不耐烦地对他说:“走吧!”
“不是你,小屁孩儿。”大胡子把我往边上使劲一推,我轱辘轱辘滚到牢房旁边上,我看着凶狠的大胡子缓缓挪着肥胖的身体朝白雪走去,还喃喃自语道:“没点自知之明。”
“阿樱,你没事吧?”白雪话中的着急显而易见。
“没事。”我摇了摇蓬乱的脑袋瓜,索性放弃动弹 ,平躺在杂乱的草堆上,“别管我了,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白雪就被大胡子带走了,过了许久,他还没有回来,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难过,“阿卿怎么还不来救我和白雪?白雪不会已经被做成红烧兔子头了吧?”
“ 卡拉”牢门的铁锁被打开了,一个带着面纱的漂亮红衣小姐姐朝我走来,袖中的手帕朝我一挥,有香香的粉末从天而降,我深吸一口,呛死我了,该死,粉末全进我的鼻孔里了。
我拼命地打喷嚏,我还没说话,小姐姐带着邪魅的笑贴近我的耳边轻轻吐着幽兰气息:“一会小妹妹你就好好享受吧!”
我从骨子里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感,我有预感将要发生不好的事,我还是故作镇静地喊叫道:“百草园之主梅白卿是我哥哥,你可千万别碰我。”
我的头好像由于吸进的粉末开始变得剧痛,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头里突然炸开了,头在嗡嗡作响,我痛苦地下意识嘶喊着:“不要,不要!”画面在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
手握锋利匕首的红衣小姐姐朝我缓缓走来,刀面映射着寒冷凌厉的光。
我感觉匕首贴着我的头皮切了下去,头顶好似有万只蚂蚁啃噬着我的头皮,因剧痛我的神智愈加清醒,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发抖,冷汗将衣襟打透。
我哭喊着,直到嗓子哑得叫不出声来,我隐隐约约看见红衣小姐姐手中拿着一对还沾着血的蓝色晶莹鹿角。
我看着泛着寒光的利刃再一次抬起,将要剜向我的双眸,我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心中充满着绝望。也许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吧。
4
幻兽,其形状鹿,角涵星辰,色蓝。其角可为药,治顽疾,回老死,助飞仙;其眸可惑人,控心智,主杀戮。
但在三百年前幻兽一族便被贪婪的人族设计谋害戮尽了。
迷雾四起,族人痛苦地捂着失去双眼的血窟窿,黑色的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不断有被割去双角的族人倒下,死尸遍地,血流成河。
醒来,我感觉脸上有一种羽毛拂面痒痒暖暖的感觉,是透过雕花窗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但我身在暖阳,心如冰窟。
我不知道梅白卿是怎样找到我的,在刀落的瞬间将我救下的。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院子里到门口,我知道是谁。我静悄悄地把头蒙进了被子里。
“阿樱,你醒了吗?”一只手轻轻地附上了被子,梅白卿声音很小,他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
我在被子里泣不成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用力蒙着头,朝他大喊:“没有!”
被子突然被掀开,我跌进了那个一如既往温暖的熟悉怀抱,我放声大哭,哭的昏天黑地,“梅白卿,为什么要救我?”
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现在,我都本该死的,梅白卿却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
我用力推开梅白卿,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手紧紧地攥着被角,片刻,我缓缓开口:“白雪呢?”
他眉目深重,欲言又止,我默默地躺下,重新用被子像茧一样将自己裹起来,背对着梅白卿。我知道白雪凶多吉少了。
他停留了片刻,如雁拂雪般默默地走了。他和我都知道我的身上背负着什么。
三天三夜,梅白卿再也没来找过我。
我窝在被子里,不敢闭眼,一闭眼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幅血腥残忍的画面。
我只能睁着眼,回忆和梅白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想到梅白卿俊逸的脸庞,心中便是满满的暖。
夏日的午后是极难熬的,梅白卿却要我午睡,并且他还在一旁看着我。
我乖乖地躺在铺着刚伐的还泛着青色的凉竹席,眯着眼假装睡觉,却不住地往梅白卿那边瞅。
不一会儿,忙了一上午“正事”的梅白卿便在榻上的檀木小桌上支着头昏昏欲睡,我悄悄溜下榻,抬着梅白卿的脚将他扶上榻,让他能稍微舒服点躺着。
不出所料,睡着了的梅白卿又变成大鹿了,他安静地盘做一团,体态壮硕,皮毛铮亮,身上雪白点点,似片片雪花,高贵而优雅。暖黄的阳光在他长细的眼睫毛上轻盈跳舞。
如果我不睡觉,那我就要做一点凉快并有意义的事,比如自己洗点什么。
我开始边边角角地搜罗我的小手帕什么的,并郑重其事地找了一个大木盆,一边玩水一边洗。
我很快洗完了,但晒在哪里呢?我眼珠一转,便高兴地端着大木盆来到榻前,梅白卿有一对大而壮的鹿角,嘿嘿。
完工了,我看到梅白卿那一头迎风招展的五彩缤纷的手帕,不禁为我的机智高兴,梅白卿的鹿角挂的手帕多且还通风。
我有些累了,便迷迷糊糊地抱着梅白卿睡着了。
我睡眼惺忪,一睁眼便迎上了梅白卿那双喷出实质性怒火的狭长丹凤眼,我憋不住了,“扑哧”笑了出声来。
梅白卿身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手帕,更可笑的是一块粉红色的手帕落在了梅白卿的头上。
梅白卿一脸幽怨地将头上干了的手帕扯下来,“阿樱,你要听话,不然哥哥要打你屁股了。”说完,却将我抱入他的怀里。
他总是说说,挥挥手吓唬我而已,他一直都是将我捧在手掌心,视若明珠,从未嫌弃。
这样好的一头鹿,这样好的一个人,我不应该那样质责他。
我掀开被子,来不及穿鞋,便赤着脚从屋里跑了出去,我奔跑着寻找那抹温柔的身影,我只想要告诉他,“我会一直是他的妹妹,愿一生一世地陪在他的身旁。”
“老阿公,你看见阿卿了吗?”我焦急地问着园子里正在扫地的管家老阿公。
老阿公神色有些复杂,支支吾吾,“园主出去了。”
“去哪了?”
“……血霞谷。”
血霞谷,三面环山,只有南面出口。身为妖,对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连梅白卿都不轻易去血霞谷, 我隐约感觉到此事不对。
5
我赤着脚,在尘土飞扬中狂奔,跌倒了不知多少次,连滚带爬地赶到血霞谷,只见东面是衣着华贵千军万马的人族,而西面是孤单一人身着梅红的梅白卿。
我加紧步伐,不顾众人的目光,想一匹小马驹般飞奔向梅白卿,扑进他的怀里。
“阿卿,你为什么不带几个人来?”我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他。
梅白卿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拧成了一团,盯着我的脚看,我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瞧着我光着的脚丫。
我的双脚伤痕累累,裂开的肉里嵌着沙砾,灰土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黏糊糊的,虽然看着很扎心,但我却奇怪地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你不该来的。”
“阿卿在这儿,那阿樱也应该在这儿。”我急于向梅白卿表达我的心意,便抢着回答。
梅白卿笑而不语,一脸宠溺地望着我,丝毫没有怪罪。
一个穿着黄金铠甲的领头中年男人一脸冷漠:“这就是那个小女孩吧。”
“梅白卿,交出她,我保你们百草园无事。”那中年男子眼神中含着极重的戾气,极其蔑视地打量着我的全身,他看着我好似看一只随时被捏死的蝼蚁般,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撕成碎片。
梅白卿没有说话,但我却从他琥珀色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硬似磐石的坚决。
“不必牵连无辜,我百草园也不是吃素的。既然你们要阿樱死,那我便代替她。”梅白卿启唇,是碎玉一般的声音。他语气凉淡如水,好似正说着与他无关的事。
我听到后,脑中如炸雷般轰鸣,像拨浪鼓一样拼命地摇着头,紧攥着梅白卿的衣袖,哀声乞求地:“不……不……”
梅白卿一脸从容,似清风朗月,缓缓将身上代表园主身份的血缕衣褪下,温柔地为我披上,“阿樱,以后你就是园主了,保护好百草园好吗?”
血缕衣,上古神器,有灵性,为百草园镇园之宝,编丝可消法力,吸人血,自显现,护其主。
只有上一园主心甘情愿才可传于下一任园主。
中年男人紧紧地皱着眉头,脸色阴沉,有些不悦,但也毫无办法。
霎时间,中年男人一挥手,后面的人排成一排,拉开强弓弩箭,直直地将箭心瞄向我们。 我隐约在中年男人的身后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身披白雪,芝兰玉树。
中年男人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阴森地笑了笑,将身后躲躲藏藏的白雪拽了出来,“姑娘,是找犬子吧?”
我恐恐地睁大眼睛,心慌如滚滚闷雷。不敢相信,颤抖着嘴唇,“不可能,不可能。”
万箭齐发,梅白卿没有施展法力,仅以肉身躯体抵挡。
我紧紧地抱着梅白卿的大腿想要为他抵挡,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箭一支一支穿透梅白卿的胸膛,血慢慢地从他的伤口渗出,染红了白净的单褂,直至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他披头散发,脸色苍白,俊俏的脸庞上亦有飞箭划过的道道血痕,梅白卿本是百草园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万妖之主,却为了我——一只任人宰割的幻兽,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他用手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顶,好似受伤的是我一样,咧着淌着血的嘴角低头对我笑,眉眼弯弯,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阿樱,不怕,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复仇,不要伤及无辜,好不好?”
安然无恙的我看着梅白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闷哼一声,有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下,然后像一摊泥般软软地跪在血泊里,无比狼狈。
我的心变得很狂躁,不停流着眼泪的双眼很疼,眼眶好像要裂开了,我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梅白卿慢慢地倒下,我像发疯了一样地将他搂在怀里,我满手都是他湿漉漉的温热鲜血。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气如游丝,直至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梅白卿死了,他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
我身体之中那股恨意涌上心头充斥着胸腔,视野好似在刹那间开始变得不一样,每一个人心中的爱恨贪嗔在我的眼前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有人贪婪地惦记着血缕衣,有人想要杀了我替至亲报仇,有人悄悄地盯着百草园园主的位置……
6
我不知道我到底看见了什么,一个披着梅红的长衫的小女孩,曾经亮亮若星辰的清澈眼睛变成了妖滟的猩红色,透露出了对鲜血的无尽渴望,眼眶布满了如岩浆般的裂痕,整个脸苍白如雪,布满着碎镜般的细纹。
而对面的千百人马很奇怪地开始自相残杀,仿佛自己旁边的人是杀父仇人一般,纷纷拿起武器使出自己的必杀技,将对方置于死地。
一时间,血溅黄土,死尸满地,血汇成细流蔓延至天际,到处都是断臂残腿,获胜者更疯狂地仰天长笑,却将手中的沾满血的剑刺向自己的心脏,血溅一身,最后直挺挺地僵硬倒下……
小女孩身上穿的血缕衣泛着邪魅的红光,在冲天的血光中变得愈加鲜红。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我痛苦地挣扎着睁开眼,拼命想要从这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
有一股冰凉若玉的液体在手中缓缓流动,像是山间的泉水般舒服,混沌的脑中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我坐在地上,有些恍惚地盯了眼前正聚精会神地玩泥巴的小女孩许久,回神低头看了看正躺在我手心的锁着百草园镇园之宝幻兽的眼泪结晶。
清风轻轻一吹,我感觉脸上有些凉,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早已泪如雨下。
我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她经历得太多了。
良久的寂静后,我压下心中的波澜起伏,开口道:“这梦是假的?”
“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小女孩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忙活着。
“五大家族没有死,不是吗?”
我清楚地看见了小女孩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继续捏着泥巴。
“你能不能帮我捏一头鹿,像阿卿那样的。”小女孩突然偏过头来看着我,晶莹的眼泪挂在她脸上如冰凉玉珠般散落,“我快忘了阿卿的模样了。”
“好。”我爽快地答应,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我手中团泥,尽可能地按着梅白卿的模样捏,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鹿便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泥鹿放在她的手掌心。
“这算是你帮我的礼物。”我拍了拍手上半干的泥,拿着项链回身干脆地离开。
也许阿樱不再是以前那个阿樱,但当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小女孩时,那清纯莹亮的眼眸似一川清泉倾泻入我的心里,我就知道她从来没有辜负梅白卿。
我不知道阿樱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也许她仅仅只是想要一只叫阿卿的梅花鹿。
我亲手拿着项链交给雪公子,我以为我会因为完成公子的任务而很高兴,但并没有。
“阿樱,还好吗?”雪公子将项链收入袖中,转身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庭院,辨不清神情,像是内心波涛汹涌表面毫无涟漪的寒潭。
我顺着雪公子凝神的目光瞧去,是一大丛迎风而动的狗尾草,葱绿若翠。
不知道为什么雪公子从不让人拔去那些普通的狗尾草,还让它愈长愈茂盛。
“……公子五百年没见阿樱了吧。”我顿了顿,没有回答,大胆地说出了我的内心深处所想。
雪公子原来不叫白雪,叫百里瑾,是百里家族族长百里禹的长子。
百里禹身为五大家族的盟主,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儿子,将百里瑾抽人血,换妖血潜入百草园做卧底。
我知道从妖血进入他体内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百里家族的百里瑾了。
雪公子早已暗自收集证据,亲自揭发了自己父亲的种种恶行,并逼其退位,解散五大家族的联盟,伏之以法。
我有些后悔刚刚自己说的话。也许就如同在戏台上面敷脂粉头戴珠钗的花旦似水般挥舞着云袖,咿咿呀呀地唱着那般:“镜花月,流华年,是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他?不见便是最好的应答……”
7
葱郁高高的狗尾巴草的深处躺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团子,它如果不被人发现,就会被冻死在这荒郊野外。
它渴望有一个人发现自己,哪怕不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好,它不想死。
它忍着浓厚的睡意尽量竖着耳朵去听,有没有人来,但它太累太困了,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拨草的声音。一刹那,暖洋洋的阳光如片片碎金般穿过高深的狗尾巴草洒在它的身上。
一个姑娘探进头来,身上溢着淡淡的绒黄光晕,它有一瞬间的恍惚,“原来她就是自己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