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米燕的成长轨迹为主线,写在大山里长大的60后、70后女孩的命运。
门前蜿蜒的小道上,已经没有了郑勇的影子。米燕暗骂自己睡得太死,如果自己起得早一点,局势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她站在树影下,眺望着对面层层叠叠的重山,想着郑勇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
她不想让爹娘看到她流泪。在他们面前,她一直是强大的米燕。倔强又执拗,没有她搞不定的事情。
可怜的郑勇,这一趟来得真是窝囊:被小混混整蛊,还没有跟米燕和好,又被米燕爹无情拒绝。
米燕拖着像灌了铅的腿,回到房间里,闩上房门,把头埋在被子里,抽泣起来。
她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跟爹爹翻脸,给郑勇写信,告诉他自己跟定了他。另一个说,你疯了吗?你爹说的对,你忍心看你娘难过?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你就这么狠心,为了他,伤害把你当命疼的娘?
米燕哭了一阵,决定听听娘的意见。如果娘愿意,她就嫁郑勇;如果娘不同意,罢罢罢,长痛不如短痛。
她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短促地喊了声“娘”。爹爹也在外面,她不想出去。
米燕娘应着,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急急地过来唤了声“燕儿”。
“郑勇的事,你怎么看?”米燕垂着眼睑。
“燕儿,你的婚姻大事,本来应该由你做主。只是,唉,你再去这么远,就只有米香在跟前喽。”说着,米燕娘的眼圈都红了。
米燕不再说话,看来,娘也默认了爹爹这么做。如果是几个月前,米燕可能会任性地跟父母翻脸,郑勇就是她的一切。可现在,她突然没有了任性的勇气。
她意识到,经历了跳舞的事情,班花的事情,还有昨天小混混的事情,她对郑勇,没有了之前那种非他不嫁的坚定了。
这一刻,她看清了自己的薄情。她用所有贬义词,咒骂了自己一顿:见异思迁,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负心女子,奸诈小人……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她用这种方式,祭奠自己两年多的感情和纯洁的初恋。
米会计和老伴,也不去理她。他们了解米燕,断不会寻死觅活。她没有闹出什么举动,说明这个结果她已默默接受,让她哭一哭冷静一下,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事情确实如他们预料得那样。从第三天开始,米燕恢复了正常。她不大说话,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书,似乎只有书可以蕴藉她的内心。并不是她这么快就彻底忘了郑勇,而是她已经想通:既然没有可能,不如快刀斩乱麻。
压抑的燥热的暑假里,日子格外漫长。终于捱到了分配的日子,米燕被派到乡中学,教初二的数学和英语。这个结果,算是不好不坏。米燕理想的学校,是镇上的希望小学,她在那儿实习过一个月,学生机灵可爱,同事也都很友善,家长都是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或是做小生意的。可是那个学校,像米燕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是很难进去的。
相对于下面一些村里的小学,乡中学是高一级学府,自然要好一些。只是,她又要开始走那段坡路。那些曾经的老师,都即将变成她的同事。
人生就是一个个充满戏剧性的轮回。三年前,她从这儿离开,以学生的身份;三年后,她又回到这里,以老师的身份。
从开学那天开始,米燕像三年前她羡慕的老师一样,吃着小锅里的白米饭;而那些学生,仍然像三年前的自己,怯怯地把饭缸从窗口伸进去,接过炊事员傲慢地倒进饭缸里的糙米饭,不敢露出一丝不满。
每天早晨,米燕也终于可以吃上白馒头。不需要像三年前那样,喝几口照得见人影的粥,摁着咕咕叫的肚子,熬到中午。
三年过去了,学生的境遇没有丝毫改善。校长还是那个校长,炊事员还是那两个炊事员。老师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除了米燕,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学校只有一个空着的宿舍,靠近男生寝室旁边。副校长是当年米燕的数学老师,他觉得一个刚毕业的女老师,住在男生宿舍旁边有点不合适,就跟米燕说:“你稍等,我问问全老师,可不可以跟你调换一下。”
全老师,就是当年罚米燕站的那个代课的全圣,他毕业后就正式来这所中学教课,不过现在,他改教他的专业物理。
全圣老师一口回绝:“我凭什么跟她换?我这边多好,向阳。再说,我已经住习惯了。”老校长期期艾艾,不好意思地跟米燕说:“那你只好就住这间了。”
“没关系的,我住这儿也挺好的。”米燕安慰着老校长。虽然没办好,但老校长的关心,已经让她感觉很温暖了。
到底是年轻,米燕早上总是睡不醒,经常一觉醒来,老师们都吃完早饭上课了。年长的炊事员总是去敲门喊米燕起床,米燕觉得他跟自己的老父亲一样,也就对他特别信赖。
一天,老炊事员神秘兮兮地问她:“米燕,有件事你知道吗?你本来是被分配到小学的,是大校长把你要来的。”
米燕纳闷,大校长跟自己从来没有交情,怎么会这么好心,把自己要过来呢?
老师傅接着说:“你看看李老师和沈老师,她们当初,也是学校故意要来的。”老师傅卖了个关子,接着说:“学校地方偏僻,男教师找不到对象,都要求调走,留不住人啊。李老师和沈老师来,解决了两个单身男教师的婚姻大事,教师队伍也暂时稳定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调你来这儿了吧。”
米燕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有这样的事!学校里现在的单身男教师,只有全圣一个人,难道他们是想要自己嫁给全圣?
可仔细想想,米燕又觉得不可能。全圣连宿舍都不肯跟她换,说明他完全没这个意思嘛。两个人互相都没看上眼,学校总不能拉郎配吧。
这么一想,米燕也就释然了。她照样没心没肺地上课、睡懒觉。挣着微薄的工资,偶尔买块豆腐干子,或者买上二斤肉,周末带回家,跟爹娘还有嫂子一起,吃点好的。
米燕的宿舍里没有电视,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晚上七八点,没有晚自习的老师,就关起房门躲进房间里了。米燕不知道别人都干嘛,她自己呢,没事就吹吹口琴,看看自学考试的书。
她在师范里,本来已经考过汉语言专科的两门功课,可是后来,看郑勇学了英语专科,米燕觉得,学学英语挺酷的,就也放弃了汉语言文学,改学英语了。
师范没有英语课,靠着初中的底子,去自学英语专科的课程,着实不太容易。但是,米燕的字典里,没有“难”这个字。再难,她也要坚持下去。在这所中学教课期间,她一共通过了四科考试。
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全圣在一个夜晚敲响了她的房门。他急匆匆塞给她一个纸盒子,转身就走了。
盒子里,是一双酒红色的皮鞋。鞋的旁边,立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米燕打开,里面有七八页信纸,是全圣好看的字体。
“米燕:
可能你已经听说了,校长把你调来的目的。一开始,我是反对的。我不喜欢被安排的生活,更强烈反对为了师资稳定,去娶一个女同事。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主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因为讨厌他们的做法,我对你极不友好。当老校长提出让我跟你换宿舍的时候,我果断地拒绝。我就是想告诉他们,我不会任由他们摆布。何况,你比我小了8岁,我总觉得,你是我的学生。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一年里,我渐渐地,不能自拔地喜欢上了你。我喜欢看你打兵乓球时甩来甩去的头发,打羽毛球时轻盈的身姿。你过得那么轻松,仿佛从来没有烦恼,连走路都还连蹦带跳。
作为同事,我多想提醒你,你是老师了,要沉稳,要有老师的样子,不要跟学生打成一片,大校长和主任,私下里对你很不满。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你能保持初心,始终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生活。
我很矛盾。前几天大校长跟我谈话,他说如果我跟你没有发展的可能,下学期他们就不借调你了。说你太不成熟,还是比较适合教小学。
这几天,我真的吃不下睡不着。我知道你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是,我却喜欢上了你。我担心下学期,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
若是你不能接受我,那下学期,你就得去小学。你也做好思想准备,最好提前跑动一下,别被分配到不通公路的地方,那就惨了。
……”
信的后面,全圣分析了自己的脾气和性格,做了批评和自我批评,还展望了若是能在一起的美好未来。
米燕很感激他的坦诚相告,不管怎样,这给了她一个缓冲。否则,到学期结束那天,自己被解聘,却还完全不知道实情。
快放假的时候,学校给老师分米。每个老师分得200斤雪白的大米,都是这一学年以来“剩”下来的。米燕终于解了她当初在这儿读书时的困惑:那些好米,都哪儿去了呢?
她没有要自己那一份。为了对老炊事员表示感谢,她将其中的100斤,送给了老师傅,另外100斤,她请求老师傅把它掺在学生下学期要吃的糙米里。也算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吧,她叹息着想。
学年最后一天的学生大会上,米燕还被大校长不点名地批评了一通:“我们有些年轻的老师,穿衣服一点都不注意。紧身裤,镂空的上衣。你们要知道,你们是教师!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大校长拍着桌子,气愤地说。
米燕看了看四周,只有自己穿着一条黑色踩脚裤。他说的镂空上衣,应该是自己手工钩织的那件线衫了。县城里,穿这种踩脚裤太正常了啊,这种线衫,根本不露,怎么就镂空了呢。
米燕不想解释什么。她受够了。这样的地方,她正好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开完会,她整理了下东西,毫无眷恋地离开了这个她一共生活过4年的地方。
【米燕命运多舛,写得难过。沐儿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