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有点猝不及防,下午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又不想淋雨,便临时躲到路边的屋檐下,裹紧风衣等雨停。而雨,断断续续地下着,似乎并没有停止的迹象。
三月的天气,是一种情窦初发时莽撞笨拙的爱情体验 。再甜美的春风拂过,也会没来由地暗自嗟呀,悲与喜就在转瞬间。
世间不确定的东西太多,来来往往,分分合合,你我都无能为力。目送的背影,追也追不上,即便烙印在心里,也是一枚铜钱大小的疤。唯一有把握的,就是用胃的充盈,抵御漫漫长夜排山倒海而来的寂寞。
巷口馄饨摊的暖黄灯光,被一口大锅的氤氲缭绕着,将食客的脸映衬得生机勃勃。
老板娘中年微胖,一口地道的安庆方言,通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动作十分麻利,一边招呼客人,一边飞快地捏着馄饨。用木签挑一点肉馅,放到手心的馄饨皮里一合,然后迅速抽离,一扬手,成品便以弧线形的姿态飞落盘中。在那个硕大的平底搪瓷盘里,熙熙攘攘地很快就挤满了雪白纤巧的馄饨。然后,她就会清脆地喊一嗓:二伢子!
二伢子赶紧将手机塞进裤兜。他有点慌乱,含混地答应着,揭开被蒸汽顶得砰砰响的锅盖时,还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老板娘随即扭脸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他是老板娘的儿子,十八九岁的年纪,圆胖的脸上青春痘漫山遍野。他应该是有了自己的小秘密,这秘密让他有些魂不守舍。面对母亲的犀利眼神,他装作视而不见,端起馄饨扑通扑通抖落到锅里,把自己的脸藏进随之而来的漫天水雾中。
馄饨在开水中立刻盛放,裙袂飘飘,旋转起伏。好像是一场宫廷舞会,名媛们衣香鬓影,摩肩接踵。
和海派饱满的菜肉大馄饨不同,安庆的馄饨,重点不在于肉馅,那只能算点到为止。关键是皮子,口感细腻,却又不会吹弹得破,于柔弱中显出一点倔强的颗粒感,像未曾细细研磨的麦穗。
另一口大锅里是筒子骨熬的浓汤。我从来不加味精,老板娘颇为骄傲地告诉我,这来自她从老家乡下屠户那里定制的黑毛猪。另外,汤里还有她密不外传的香料,当然和别家的“”妖艳贱货”不一样。再加一把切得细碎的榨菜粒,一束澄黄的鸡蛋皮,一撮翠绿的葱花。一碗端上来时,就已经心驰神摇了。如果是熟客,她会舀一小勺猪油,有些神秘地笑着说,这样吃更有味道。
搭配馄饨的主食,一般是平底锅煎的两面黄澄澄的小圆饼,一个个趴在炙热的锅里,身边滋滋地冒出点点油花。轻轻咬开,雪白细密十分紧致。那不是面粉,而是用米磨出来的。只有磨碎的米,才有那样一种香气。那香气很显然属于蔑箩和矮凳,属于屋檐下滴落断续的雨珠,属于江南。
饼馅有两种,一种豆沙,一种雪菜。豆沙甜而不腻,藏在米面中宛如一道红唇。雪菜呢,就是家常滋味了,有微微的咸,淡淡的辣,很生活化。米面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它的味完全来自饼馅。甜的适合你侬我侬,咸的才是人间烟火。
雨还在下,食客换了一拨又一拨。附近超市刚下班的女收银员,牵着小狗坚持遛弯的老头,看完夜场电影的情侣,送完最后一份外卖的快递小哥……来了,吃了,说了,笑了,走了。
老板娘终于停下手,坐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腰。二伢子托着腮帮,盯着某个地方,嘴角浮现出朦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