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傍晚，夕阳粘稠地像糖浆，与燥热的空气一道让人浑身黏糊糊的难受，连带着人也变得躁动易怒。被欺骗的愤怒灌满脑袋，林晓闯进汪萱宿舍，一把拽起汪萱，厉声吼道：“难怪你不希望我跟他好，难怪我一提到他你就会不高兴，原来你不是对他有意见，你是对我有意见！你喜欢他，所以巴不得想让我们分手！”
汪萱错愕，“谁跟你说的？”
见她这样，林晓更加认可自己的想法，咬牙骂道：“我那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想抢我男朋友！”
汪萱沉默不语。
“汪萱你说话啊！心虚了吗？”林晓哭喊起来。
“晓儿。”汪萱冷静道，“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如果你还想跟他好，那就当什么都发生过，以后懂事些，独立些，不要总粘着他……”
“你闭嘴！我的男朋友我比你更了解！”林晓气愤打断她，“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会跟他好的，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一番心意被曲解不是不寒心，汪萱落寂一笑：“薄堰的身世你知道吧？”
林晓扬起下巴，宣告自己对薄堰身世的知情权。
“不用那个样子。”汪萱挪开眼，“他所有的女朋友都知道。十岁丧母，十五岁同父亲断绝关系，之后他就靠卖画养他奶奶，弟弟和他自己。像是迎着风暴开出的花让人心疼，他的女朋友们都恨不得付出一切去爱他关怀他。我跟他好过但分手了，知道为什么吗？”
林晓不感兴趣地扭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同时交了四个女朋友。”汪萱轻声说道。
“不可能！”林晓跳脚。
汪萱平静地看向她，“这件事我本不想提的，我没想到他会喜欢你。那天在电影院我告诉他，如果喜欢你就好好对你，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再骗你了，你猜他怎么说？”
林晓警惕地看着汪萱。
“他说，复读时他以为你乖巧懂事，相处后才发现你是个麻烦的小女生，需要哄需要陪又爱吃醋，他累了，想放手了，可是怕你闹起来烦。”
一字字如图钉般摁进林晓的心，疼得她张皇失措。
“你骗人！”林晓无措地喊道，“我知道你想拆散我们！他是喜欢我的，我现在去问他！”话音未落，林晓就如箭般冲了出去。
美术班是有固定教室的，薄堰电话打不通，林晓就在画室等。汪萱的话像一枚炸弹，炸得林晓心神不定，她神思恍惚地趴在桌上，手肘一歪不小心撞到了桌上的书。她弯腰去捡，一封信从书中掉出。
这年代还写信？林晓疑惑地捡起。正要塞回书里，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她扫了眼四周，画室没人。她小心拆开，一股热血顿时冲上脑门：
“晓晓卿卿如晤：
已收到你制的茶饼……下月我要去长沙拜访一位老师终于又能见到你了……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辛卯年腊鱼，珽玉手书。”
珽玉是薄堰的别名，可。林晓面如死灰，纸短情长，可信上的“晓晓”却不是她。那她是谁？是意外重名，还是她沾了“晓”字的光？教室外传来脚步声，林晓慌忙将信塞进书里，飞快跑到窗边，假装若无其事地看风景。
“晓晓你怎么在这？”身后传来薄堰意外的声音。
林晓转身看他，眼眶顿时一涩。眼前人是心上人，可君心却不似她心。林晓攥紧手掌，张嘴又闭嘴，最终仰脸笑道：“没事啊，就是想你。”
薄堰无奈一笑，“下午没课吗？”
看，仍是她喜欢的眼睛，可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呢？林晓窒息般难受，却仍笑道，“有课，马上就去。”林晓转身，忽地又回头问道：“薄堰，你喜欢我吗？”
薄堰微怔，拍拍她的头，“又不懂事了，快去上课吧。”
看吧，连假话都不愿对她说，林晓你还要装聋作哑吗？一出教室，她的眼泪就扑簌直落。假如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边，她一定力主揭穿真相；如果对方不肯，她还会说对方没出息。可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她才知这一切有多痛有多难。她以为自己是战士，可如今她却成了自己最瞧不上的鸵鸟。
因为她喜欢他啊。
自欺欺人又怎样，只要这层纸没被捅破，她还是他的女朋友。信中人远在天边，可她就在眼前。只要她听话懂事，对他足够好，他就不会离开了。
林晓一夜间变了，她将精力投入到学习，她去学毛笔字，去上美术鉴赏课，去学茶艺，她不再要求薄堰天天见面，不要事事都要他陪，不再要求他说甜腻腻的情话……她要变成他喜欢的样子，独立成熟。
她忽然地懂事让薄堰又惊讶又欣喜，薄堰主动联系她的次数开始增加。林晓每次都假装考虑后才答应，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两人感情日渐回温。这极大增强了林晓的作战信心，她就不信赢不了那个人。
再说汪萱这边，林晓为那天的言语向汪萱道歉。汪萱坦言，自己很久前就想告诉她这件事，可每当看到她说起薄堰时开心的模样，她就说不出口了。她也想过，说不定薄堰是真心喜欢林晓的，可在电影院外那番谈话彻底粉碎了她的想法。
“晓儿，散了吧。”汪萱仍是劝道，“我不想你以后伤心。”
“伤心的未必是我。”林晓垮下脸，“这种话我以后不想再听。”
薄堰成了两人间的禁忌和沟壑。林晓不再事事都跟汪萱说，汪萱不想两人为了薄堰再发生矛盾，便只有将这股愤懑积在心中。终于在林晓为帮薄堰淘张大千画册以致没钱回学校时，汪萱发怒了。
“画册不能明天买吗？”接到她后，汪萱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明知身上的钱买了画册就不够打车你还要买，现在都十一点了，这附近荒僻地很，遇到坏人怎么办？指望薄堰从天而降来救你吗？还是指望他看在画册面上忘记别的女朋友，一心一意对你？”
“你不要总提醒我他有其他女朋友好吗？”林晓忽地吼起来，“我们现在处得很好，他是喜欢我的，他会忘记那个人的！”
“你赢不了那人的！”汪萱近乎冷酷，“在高中时他就换过好几个女朋友，可那个人一直都在。她是他心里的白月光，你们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蚊子血。”
“我不想听。”林晓不耐烦地转身。
“林晓，你的自尊和正义去哪了？”汪萱发怒，“以前你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现在怎么就执迷不悟了？他根本不喜欢你……”
“可是我喜欢他！”林晓低吼着打断她，“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陪着他，看他画画，听他说话。我不要自尊，我就要他！”
咆哮之后是死一样地沉寂，林晓双眼通红愤怒地盯着汪萱，像是在责备她戳自己的伤疤，打破她的幻想，让她面对血淋淋的事实。月隐没到乌云背后，星星也躲了起来。夜风吹过，昏黄路灯下树影摇动，半响后，汪萱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沉却决绝：
“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执意装聋作哑呆在他身边，那我们以后就不要来往了。我没有执意不悟的朋友，也不想再跟薄堰有半点交集。”
汪萱在逼她！林晓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肯留下，终于她转身跑开了。她不言一句，却做出了最清晰的选择。汪萱掏出钱包里的相片，自嘲一笑，将眼泪和照片都丢进垃圾桶。
四．
林晓跟汪萱彻底沦为路人。像是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林晓开始频频在空间晒合照秀恩爱；遇到汪萱时，她还会假装甜蜜地跟薄堰通电话……汪萱说她赢不过那个人，她就偏要赢给汪萱看，可就像一粒石子投入大海，汪萱的神色没有因她变化一分。
这种虚假的胜利让林晓异常焦虑，像是孤注一掷推上全部筹码的赌徒，失去汪萱后，害怕失去薄堰的恐惧与日俱增，林晓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冰上，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却还偏要表现地轻松自如。
人因得到而贪心，因害怕失去所以想攥得更紧。林晓不满于跟那个“晓晓”的暗中较量，她想得到薄堰全部的爱，她希望薄堰能多陪陪她，她想跟薄堰一起去外面写生，她想给薄堰煮茶研磨……唯有这样才能证明她没有选错，才能弥补她失去汪萱的痛。
爱就像沙子，握得越紧，流逝地越快。欲求不满，她跟薄堰开始隔三岔五地争吵，有一回两人吵得特别凶，薄堰气得丢下她独自离开。汪萱恰巧这时经过，她差点就扑到汪萱怀里大哭，可脑子里紧绷的自尊阻止了她，她照旧换上甜蜜的面具，可擦身之后就哭成了泪人。
像是进入死循环，害怕失去的恐惧导致她变得贪心，贪心带来无理取闹，无理取闹带来争吵，争吵又增加失去的恐惧，如此往复。
瓦解城堡的最后一道缝是薄堰的新学妹。
林晓早听过传闻，说薄堰跟国画系新生顾雪关系暧昧。摩擦一年后，林晓已不像从前那样暴躁，薄堰身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女生出现，她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可没想到别人竟抢先上门挑衅。
那日中午林晓和室友在食堂吃饭，没多久顾雪坐到她隔壁，娇嗔地对同学说道：“薄堰学长真贴心，昨天给了我一大袋月饼和麻饼，那麻饼是薄奶奶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女生们发出羡慕的声音，顾雪得意地瞟向林晓。林晓嘴角一扬，对室友说道：“你不是问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洗的吗？”
室友点头，“是呀，你右手做了手术碰不得水，老见你晾衣服却没你洗过，谁帮你洗的呀？”
林晓一脸无奈地拉长声音，“是薄堰啦。”
顾雪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灰溜溜离场，林晓讥诮一笑，短暂快感后是更大的失落。月饼和麻饼都是爸爸专门从老家送来的，她想将这份团圆的亲情也传递给他，他却随手送给了别人。她珍视的，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林晓自嘲一笑，眼眶涩涩作疼。高三复读那年的中秋，她跟汪萱在留校学习，爸爸送来了月饼和麻饼，她拿出来跟汪萱分着吃。汪萱既感动又惊喜，因为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工作，她好久没吃过家里做的麻饼了。汪萱难得这么感性，被她情绪感染，林晓当即搂住她肩膀说道：“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窗外月光依旧动人，可当年一同赏月的人却不见了。
林晓眼眶干涩，收拾课本回宿舍。刚走到楼下一道疾风掠来，只听“啪”地一声，她的右脸就火辣辣烧了起来。
“林晓，你还要不要脸？”扇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心上人。此刻的薄堰全无往日的优雅风度，他怒吼道：“你到处说我帮你洗内衣内裤，我什么时候给你洗过！”
脸是火辣辣的烫，心却是如坠冰窟的寒。万箭穿心不过如此，痛到麻木后她反而平静了，讥笑道：“她说的你就信？”
“难道这话不是从你嘴里出来的？”薄堰厉声反问。
“是。”林晓悲怆一笑，“我们专业课有个老师叫薄燕，燕子的燕，我的衣服都是送到她那用洗衣机洗的。”
薄堰错愕。一瞬间林晓有种报复地快感，那是深陷绝望的人最后的快感。
“她一句话你就来找我算账，你有信过我吗？你知道她跑到我面前说，薄奶奶做的麻饼真好吃时，我有多恨吗？”那座踩着泪和痛建立起城堡在风中摇摇欲坠，将她推向崩溃的边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一个晓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为你做茶饼，你为她作情诗吗？”
林晓自嘲一笑，“我都知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只是因为你，我才装聋作哑，甚至为了你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一声厉吼，风云色变。
心脏像被人活活挖走，痛不欲生无药可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委曲求全的爱情，她狠心抛弃的友情，都结束了。林晓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踏出她自建的牢狱，虚无的刀刃刺穿她的脚背，她踉跄狼狈却无比坚定。
萱，我后悔了，你会原谅我吗？
五．
林晓不去上课，窝在床上看毫无营养的电视剧。电视剧讲什么不重要，只要有声音就好，她被孤单追赶地快喘不过气了。好几次，她都走到汪萱宿舍外，可就是没勇气敲门。
室友们回来了，满脸艳羡地讨论着什么。一个名字忽地跳进她耳朵，她忙摘下耳机，“你们说汪萱怎么了？”
“汪萱申请上常青藤大学了，还是高额奖学金呢。”
常青藤大学，她也要离开吗？
仿若世界末日来临，林晓仓惶地床上翻下来，穿着拖鞋就直奔汪萱宿舍，却被告知汪萱刚收拾完行李离开了。林晓发疯似得追了出去。
傍晚的校园凉风习习，可吹在林晓身上却像刀子一样，割得她遍体鳞伤。一种比跟薄堰分手时还要惨烈的绝望正吞没着她，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朝校门口跑。终于，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跌撞的脚步匆忙间停了下来。
她张嘴想叫她，可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
她还有什么资格做汪萱的朋友？当初的二选一，她选择了薄堰，还一次次做戏来气她。如今她跟薄堰分手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去汪萱身边哭泣，去求她的安慰？
过往种种忽然像电影般在脑中回放，初见时她的热情和豪爽，相处中她对自己的包容和迁就，大抵如此才让她理所应当地伤害汪萱，在薄堰出现后一次次选择地遗忘汪萱。因为知道她不会离开，所以从未想过她会不会心寒，会不会难过。
没有谁会一直等着谁。林晓，你活该！
远处的灯光化成一团团光晕，那陪伴她度过艰难复读岁月的身影就快消失不见了。林晓泪如雨下，嘴巴张张合合却始终喊不出那个名字，终于那道身影彻底淹没在车流中。林晓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转眼便是2018年。
明天就是离校日，毕业生们忙着拍照留恋，恨不得将学校里每一颗树每一株草都塞进照片里带走。拍完集体照后，林晓悄然离开，独自去到东操场，那是她跟汪萱常锻炼的地方。回想当初那个把爱情放在第一位的自己，林晓觉得幼稚又可笑。
天空忽将暴雨，先前步履从容的学生们都纷纷往教学楼跑，匆忙中有个人撞到了林晓。林晓抬头，内心平静，对着来人淡然一笑，从此各奔东西再无交集。
广播响起了，一位女歌手洒脱唱道：“我是你房间的月亮，无聊时候找我借光芒，闭上眼发现我晃得慌，太阳升起我还是没能忘……”
两个女孩从林晓身旁经过。
“我是你房间的月亮，无聊时候找我借光芒，致全世界各式各样的备胎。”女孩A对旁女孩B抱怨，“你要再重色轻友，我就不理你了。”
“哪有啊！”女孩B撒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所以才会放手去追他。”
……
女孩们的声音渐远，林晓站在屋檐下，泪流满面。是难过，是怀念，是后悔，还是想念，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