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会送给你一个家。”弄堂里微黄的灯光下,他在她耳畔喃喃细语,说话时的热气烘的她的脸红扑扑的——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如今已挨到了九月的尾巴,天儿不该这么热的才是。
她的心里像是支着一顶火炉,火星子扑哧扑哧地蹦出来,实在燥热难耐——每当面对他的时候,多少年来一向坚如寒冰的心,偏偏为世间这一人融化。
说起来,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双双于前线牺牲。而她,也是从死人堆那腐臭的空气里爬出来的。小时候在茶楼里当丫鬟时曾听说书人谈起,旧时官家大宅院里的小姐们总会在生辰那天收到想要的礼物。她很羡慕。
月圆之夜,是她的生辰。心尖尖上的那个人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对于年轻姑娘们喜欢的那些个绸缎细软、帛锦扇面、脂粉镜匣,她一向不甚上心——再者,她是见不得光的人,也着实又不着打扮自己。于是,她决定向他讨一个家,她一直渴望拥有的、能遮风避雨的那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锣声刺穿秋夜的静空。万籁俱寂之下,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正在酝酿——是时候动身了。
她披上执行任务专用的黑斗篷——小小的骨架撑起硕大的斗篷,不似地下党内最冷酷无情的女特务,倒像是一只逞强的雨燕。
一切准备就绪,她朝天上密密匝匝的乌云望了一眼,故作轻松地说:“喏,又是个看不见月亮的中秋节呢——没有清辉的夜呵,还真是方便了咱夜行侠。”顿了顿,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羞赧着一张小巧的脸补充:“那个、你可别忘了,等战争结束了,得送我一个家当礼物。”
风很清,夜很静。
顷刻间,风卷残云,月挂中空,清辉流转相思意。
她紧贴着沿街一户户人家的粉墙疾行,黑斗篷不甚沾染上了一星半点灰白的墙灰。身旁一座庭院里不时传出男人、女人和孩子庆贺中秋节的笑声——战火纷飞的年代,多久没听过这样的笑声了?她暗自思忖着,等执行完任务回去,须和瓦说,以后得造个有透明顶的房子,天天赏月过中秋。
说起来,她喊他“瓦”,他喊她“琉璃”,彼此却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不可以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名字”——这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她未尝不为这个不近人情的规矩伤过情。不过他曾和她说过,相爱可以不问姓名。
她因着琢磨少女的心事,脚步不似往日利索,甚至有些拖拉。街角闪过一个鬼魅样的影子,也没留意到。只是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一种奇怪的不详的感觉,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只是胸腔里堵得慌。
任务完满完成,她回到弄堂,却怎也寻不见他的身影。“该是又下来新任务了吧……唉,这磨人的战争。”她极力宽慰自己,自欺欺人地掩饰内心的不安。
战火中的日子像新上膛的机枪发出的子弹,一个缀连着一个头也不回飞向远方。掰指算来,自那年中秋,她已三年没见着他了——音信全无,如同人间蒸发。
“男人总是嬗变的。”她想起过去姆妈常念叨的话。从前她倔强地相信爱情,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了——果然,所有的执念都抵不过时间。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几年的战争,终于在说书人一声醒木里告终。
过去的日子仿若云烟,弄堂里有关礼物的承诺,早已化作恍恍惚惚隔世的梦。
开庆祝大会的那天,特务组长私底下将她叫了出来,塞给他一份电报。许是上了年头的缘故,纸张边角业已泛黄,黑色的印刷字也有些模糊,但尚可分辨:
“27号特务琉璃,故。”
她有些疑惑——难不成,地下党内还有另一个“27号琉璃”?
“是瓦,”半晌,组长踌躇着开口:“三年前的中秋夜,你执行任务时在敌人面前暴露,我们必须给对方一个交代。瓦主动提出与你互换身份,披上和你一样的黑斗篷,代替你赴死。”
她如五雷轰顶,呆住在原地。
良久,组长打破了这片死寂:“从今往后,你必须替瓦好好活着。记住——从此世间再无琉璃,只有瓦。”
相爱可以不问姓名,你的名字便是我的名字。
接着,组长又摸出了一只小木匣递给她,解释道:“只是瓦临走前托我务必于战争结束后转交与你的。”
她急急打开木匣,想要紧握住天与地间唯一的联系。
一瞬间,泪水决堤
——这是一个手工制的小房子,琉璃为顶,通体透明。屋内牵手站着两个仰望月空的小人。用琉璃吹的那个长得像瓦,用砖瓦制的那个酷似琉璃。
眼泪顺着屋檐滑落,汇成薄薄的雨幕。
中秋之夜,天泛凉意,可手中的琉璃小屋却分明有暖流涌动。
“琉璃,等战争正结束了,我一定会送给你一个家。”
瓦,这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