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農譚】之五
上周下班经过花市,买了四株蜀葵,养得很好,有好多花苞。仍如往年,种在西窗下。花开恰端午,三株红色,一株白色,倒是应了它端阳花的别名。
蜀葵原生于蜀地,然而似乎各处皆有,余少时,北方亦习见。说来有趣,许多年里我们都把它叫芍药。
水塔街院子最大要属杨媛家的,就有那么一片“芍药”,种在玉米地之外,总有上百株吧。每年夏天,一堆的红与粉与白,高过人头,缤纷耀眼。我的看花方式有三种,其一,从杨家前院走到后院,可远观可近亵玩;其二,从杨家院子另一侧相邻的李侠家的窗户,看得见嘤嘤的蜜蜂;其三,从胡同的墙上,这墙不知何年何月被抽走了两块砖,我每天上学经过,都从缺口往院子里瞧一眼,所以,我总是知道那花是从哪一天起开的,我觉得,从这里看到的景象最美,最刺激。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从这个取景框看到的不是一个16:9的画面吗?
又多年之后,我见到了真正的芍药,且知道了杨家院子这一大片的花叫蜀葵。于是童年的回忆之路多了一个bug。
德国学者阿莱达 阿斯曼的《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案例:俄裔作家玛丽 安汀回忆童年情景时,谈到曾经将罂粟花误认为是大丽花,但她说:“我必须坚持那是大丽花,只有这样我才能为我的回忆挽救那个花园。我已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相信它们是大丽花,如果让我想象那些墙头上的色块是罂粟花的话,那么我的整个花园就会分崩离析,”阿斯曼指出,这种基于心理生理经验的强烈情感记忆是不容更改的,更改了,就等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我不用坚持,我的水塔街“花园”本来就有数不清的小径抵达。
蜀地少晴日,蜀葵却喜光,在日照欠佳处,便无精打采。书上说它是两年生草本,其实可活不止两年,但花色却还是第一年的好,次年花不只小,亦不繁。
唐代的岑参在四川做过官的,遇上心情不好,曾作《蜀葵花歌》:“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后面还有几句,及时行乐的意思,不抄也罢。实则此花也不只可看一天,要是就花期而论,总有半夏之久。
但是蜀葵极易生虫,一旦病,则年年病,叶子打卷,最终黄落不堪。它的另一个缺点是易倒伏,雨季土软,风大一点,就弯下来。也是因为生得纤弱,你不能指望一种花又柔美,又像竹子一样硬朗挺拔吧,何况画家们为其写照,多取欹斜之态呢。
秋葵、锦葵、蜀葵这几种同科的植物,这些年都种过了,也就时不时发现美术史、文学史中的一些误会。若干年前,博物学家贾祖璋先生曾考辨葵与向日葵花,云古文献中的绝大部分葵都与向日葵无关,向日葵十七世纪初方由美洲传入中国。如此说来,司马光之“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极有可能是对蜀葵的描述。熟悉此诗的读者,是否需要刷新一下脑子里黄澄澄的诗情画意呢?
至于芍药,这些年也种过几丛,开一年,有情含春泪一景也算见过了,却再未开过。
上博藏了唐寅某年端午作《蜀葵图扇面》,又有明人王维烈《花卉冊》,中有萱草、蜀葵、绣球、月季,都是我喜欢的花。可惜这些画,我等无缘见到真迹,幸有权利欣赏珂罗版。唐、王都是苏州人,没有张冠李戴,足见那时蜀葵已经在江南落地生根了。
南国初夏,在台北,我见到了大片的蜀葵,于士林捷运站附近的一个街口,红与粉与白,高与人齐,种花的人细心地给每株花挂了标明颜色的小牌子,又给每一株绑了一根防倒伏的小棍子。那一刻,我心狂喜,自从水塔街消逝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一般无二的蜀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