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天文
晨雾未散时踏入洛川,青灰色的塬面像一块未完全舒展的宣纸,层层叠叠的沟壑里藏着千年风霜。车过凤栖街道,210国道旁的苹果林已褪去春日的繁花,青涩的果实裹着薄霜般的果粉,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色光泽。这方黄土高原的褶皱里,既生长着全球顶尖的苹果,也沉淀着华夏文明最原始的基因密码。
黑木沟的黄土剖面像一本摊开的史书,八十二米深的沟壑里,二十层古土壤层与黄土层交替堆叠,如同年轮镌刻着两百四十万年的光阴。刘东生院士曾在此捕捉到黄土形成的密码,那些被风携来的尘粒,在洛河的冲刷下凝固成时间的标尺。站在沟底仰望,陡峭的崖壁上,黄土柱如巨人的手指刺破苍穹,黄土桥横跨虚空,见证着地壳运动的壮阔史诗。
谷咀村的黄土情度假村里,窑洞的拱顶还留着祖辈夯筑的痕迹。七十三岁的张大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土墙:"这土是活物,冬暖夏凉,吸水透气。"他身后的石磨盘上,新碾的糜子面泛着金黄,让我想起《诗经》里"黍稷重穋"的吟唱。当暮色浸染黄土高原,万凤塔的飞檐挑起最后一缕霞光,塔身砖缝里生出的野枸杞,红得像未干的血迹。
五十三万亩果园在九月展开盛大的抒情。洛川苹果的糖度计指针总在14°Bx以上轻颤,果皮上的蜡质层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在交口河镇的冷链仓库,智能分选线正以每秒八颗的速度将果实按糖酸比分级,那些被贴上"洛川苹果"标签的果实,即将踏上通往迪拜、莫斯科的航程。
老果农李建国捧着新摘的"秦冠"苹果,皱纹里盛满笑意:"四十年前我用马车驮来二十棵苗,如今子孙三代守着三十亩园。"他的孙子正在直播带货,手机屏幕里,全国各地的订单如雪片飞来。在国家级苹果科技创新中心,基因测序仪正在解析果香物质的奥秘,而隔壁的民俗博物馆里,剪纸艺人用红纸剪出苹果形状的"福"字,传统与现代在此达成奇妙的和解。
洛川蹩鼓的鼓点惊起梁峁上的野鸽。三十名鼓手在老庙镇的打麦场上腾跃,牛皮鼓面随着腹肌的收缩发出闷雷般的轰鸣。领鼓的赵家班主年逾六旬,仍能完成"凤凰三点头"的绝技:"这鼓点里藏着《史记》里'一鼓作气'的魂魄。"当鼓槌击中鼓心,飞溅的汗珠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恍惚间,我看见秦二世在此祭天的身影,听见范仲淹操练"康定军"的号角。
民俗博物馆的展柜里,北魏的千佛造像碑与康熙年间的水陆道场画并置。讲解员指着画中"车辗马踏"的场景:"这些是给孤魂野鬼超度的经文,我们洛川人相信,黄土能埋人,也能渡人。"而在非遗工坊,毛绣艺人正用羊毛捻线,将剪纸的镂空美学转化为立体的挂毯艺术,这种填补汉民族工艺空白的技艺,让法国观众在皮影展演时发出惊叹。
谷咀村的农家乐飘来新麦的香气。老婆拢手巾面食在陶碗里舒展,形似陕北农妇的头巾,臊子汤里浮着豆腐丁与西红柿片,这是杜甫避难时尝过的滋味。火碗在炭火上咕嘟作响,粉条吸饱了五花肉的醇厚,萝卜片透出清甜,这种源自游牧民族的饮食智慧,在黄土高原找到了最完美的载体。
在相思川森林的徒步道上,我遇见采药的老者。他背篓里的蒲公英嫩芽将做成"飞入盘中"的时令菜,而白蒿麦饭的清香仍在四月空气里飘荡。当暮色染红苹果园,窑洞窗棂透出的灯光里,一壶苹果酒正酝酿着新的故事——这方土地上,每粒尘埃都饱含文明的基因,每声蹩鼓都敲打着永恒的乡愁。
离开洛川那天,包茂高速的柏油路面在雨后泛着幽光。后视镜里,洛川会议纪念馆的灰瓦白墙渐渐隐入雨幕,而黄土塬上的苹果林仍在生长,像无数绿色的手掌,托起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