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郁金香》给我最大的感触,是不敢用情太深。用情太深,也没有结果,反而受伤。为啥?都是寄人篱下,生命飘忽,加上那些有形无形的隔阂,没条件,靠不住,何处安置爱情?《牡丹亭》中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了大都市的小市民这里,成为了“情之所终,一往而浅”了。
宝初宝余两兄弟一出场,就是以“寄居者”的身份。表面上,他们有舅老爷的主人派头,尤其是弟弟宝余,实际上,他们并不富贵,在姐夫家已经住了一个假期。幸好姐姐嫁了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当然,是因为丈夫阮先生的前妻去世,她作为填房嫁进来。如今有点养尊处优的样子,但也是以丈夫为荣,且常叮嘱娘家来的母亲弟弟们,可不要让姐夫看不起。
皇帝爱长子,平民爱幺儿。尽管家境其实不算好,弟弟宝余从小却被娇惯。如今虽然已是大学生,心智仍然不成熟,尽显浪荡公子的坏习性,把别人家当自己家,缺乏教养耍流氓,欺负调戏丫头金香,一次比一次恶劣。
宝初和宝余是同父异母兄弟。但他们各自的母亲都是庶出。宝初的母亲死得早,于是归宝余的母亲抚养。那时宝余母亲已生了姐姐,毕竟重男轻女,宝初还能受到善待。待弟弟宝余出生,宝初自己就明显感到受歧视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宝初养成了安静退缩的性格。如今,宝初大学毕业,面临就业,一个夏天过下来,他变得更沉郁了,“因为从读书到找事,就像是从做女儿到做媳妇,对于人世的艰难知道得更深了一些。”
宝初实在看不惯宝余的行径,忍不住说了几句,但主要理由是:“叫人看不起!让姊夫听见了,不大好。”“你也不想,我们住在姊姊家,总得处处留神点!”宝余顶嘴道:“姊姊是我自己姊姊,给你这么说着反而显得生分了!”此话一出,宝初便不言语了。他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只好沉默是金。
有一次,宝初陪着阮太太及养母老姨太坐在老式大洋房的阳台上。他看着周围一切,再次感觉这“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他一直有局外人的隔阂。
外交官女儿阎小姐是比他们早毕业的同学。她毕业后热心公益,喜欢抛头露面,“见了人总是热烈而又庄重地拉手,谈上几分钟,然后又握手道别。”有一天,她盛情邀请宝初宝余兄弟去她家吃饭。以常理推断,阎小姐更为心仪的恐怕应该是宝初;按照传统规矩,宝初作为兄长也该捷足先登;而以感情而论,要说宝初会为门不当户不对的丫头金香爱得坚定不舍,实在不可能。宝初的人格底色是理性的,算计的,他的爱恨都不会强烈。金香作为二房还可以,显然那位人才地位都光彩照人的阎小姐更吸引人。然而宝初放弃了这次机会,说阎小姐和二弟倒挺合适。而且他直接爽约了,宝余单独去阎家赴宴,后来也顺理成章娶了阎小姐。宝余压根是玩弄丫头金香。
宝初主动让贤,主因是寄人篱下的自卑、隐忍的心态作祟,他知道自己争不过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否认他对丫头金香产生感情。但对金香的感情,同情的成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成分、孤独空虚的成分,都更多些。这种感情不会影响到他的人生规划。
金香的地位更加低下。她之前是服侍阮先生的正房太太的,自从老爷娶了填房,她便成为阮公馆里的遗少了。“她是个伶俐人,不免寸步留心,格外巴结些。”也对阮太太的母亲格外奉承。即便这样,面对宝余的骚扰,她根本没抵挡之力,事后反而被污名被责骂。一天早上,金香正在擦胭脂,宝余又来骚扰。金香情急一推,跌倒在老妈子床上,被李妈推门看见,金香立即低着头跑了出去。阮太太把金香叫来大骂。阮太太“不但恼她的兄弟跟底下人胡闹,偏这么不争气,偏去想她丈夫的前妻的丫头——而且给人说一句现成话:他本是丫头养的,‘贱种’——连她都骂在里头!”
阮太太为什么对“前妻丫头”、“丫头样的”之类如此敏感?原来这三子妹的母亲,也是姨太太身份。老姨太本来“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义和团杀二毛子的时候她也曾经受过惊吓,家里被抢光了,把她卖到陈府,先做丫头,后来收了房。”可见她曾经高贵过,也落入低谷做丫头,后来作为姨太太又辉煌过,她十七岁曾随丈夫,也就是宝初宝余的父亲去保加利亚,那时丈夫在那里做使馆一等秘书。
人到老年,早已没有底气了。如今她无处可去,住在女婿家中。“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笔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荣妈是女婿家的仆人。
再回到宝初和金香的感情。有一次,宝余把金香的衫裤拿走不还。金香又气又无奈。宝初撞见,劈手夺过衣服,怒斥:“你越闹越不成话了!”宝初还衣服给金香,金香喉咙沙哑,声音一低,“更使人心里起一阵凄迷的荡漾。宝初没说什么,就走了。”如前所论,宝初对金香的感情,缘起于同病相怜的同情。加上对弟弟宝余肆意妄为的不满,以及在弟弟面前时时被排挤的不平,油然而生保护金香的心态。保护,意味着金香是属于他的,意味着他成为了精神上的主人。对男人而言,往往,这就意味着爱。
最美丽最难忘的一幕出现了。那天,宝余去阎家赴宴了。太太夫妇及老姨太太都在楼上听无线电转播马连良京剧。宝初下楼到自己房间,发现桌椅和两张床都挪在墙角,金香蹲在地下钉被盖。“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宝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着,连忙就站起身来……”她穿上鞋,走到窗台边……
爱情驻留于美好的瞬间。可惜这个瞬间太短了。紧接着,宝初便告诉金香自己后天要走了,姐夫在徐州的银行给他找了个事。金香沉默了一回,淡淡一笑:怪不得太太叫我给你钉被子。“说着,她就又去钉被,这回没脱鞋,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宝初不由自主的也跟过去,也在她旁边跪下了,仿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宝初说,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想法子。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宝初的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像是真的,但他嘴硬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着我,好么?”
如果说刚才的一幕是令人心神荡漾,此刻这一幕就令人心碎。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这种心碎,并非表面呈现的那么凄切感人。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爱情,其实双方心知肚明。脆弱的情感联结,跨不过身份差距的鸿沟。金香立刻恢复了理智,其实是很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痴想,尽管内心深处,女性比男性更重情,更不舍。反之,宝初还沉迷于无法实现的空口承诺中,不管男人外表多么犹豫和依恋,内心确实更加善变的,更看轻感情的。
宝初走了。坐在黄包车上,他才发现兜里有金香精心给他做的白缎子糊的小夹子,里面的证件整理得非常齐整。不过终究是寒酸可笑,局促、不合用,但宝初一直不忍心丢掉。金香倾注情感缝出来的套子,反而暴露了她和宝初之间的巨大落差。这个夹子就这样胡乱放在抽屉里,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在图书馆借小说,宝初把这个套子夹在书中某一页,把书放在架子上,等着另一个借书的人能读懂后面的故事。过后,他也觉得这个举动十分无聊。金香的精心制作的东西显得笨拙,带在身上成为累赘,不如以这种方式尘封一段轻浮的记忆。
宝初渐入中年,终于结了婚。金香呢,早已是嫁了。结婚后的宝初,有了自己的家,姐姐越来越指挥不动他了,因而十分不满。宝初在徐州分行做到会计科主任,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泯然于众人之中了。
有一年放春假,宝初单身一个人来上海看牙齿。电梯里,一大群娘姨大姐买菜回来,嘻嘻哈哈一拥而入,人声嘈杂。宝初仿佛听见有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差点叫出声来。但人太挤,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伸头探脑。电梯带着那群人上去了。他“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仿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
离开上海前,他又去了一趟姐姐家。宝余夫妇也在。宝余的太太和做阎小姐时没啥两样,更富态,更白,应酬起人来依旧是那么庄重而又活泼。“宝初看看她,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人生、爱情、婚姻、家庭,难道都这么无趣么?
他有点惘然,忽听阮太太和老姨太议论雇个女佣的事,她们提到了金香,老姨太说,金香嫁给的那家人多,过得苦。男人待他不好,也不给她钱,她赌气出来做事了,还有两个孩子要她养活。阎小姐开玩笑问:“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宝初听到这句,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
宝初到最后,也没办法公开宣告:其实爱上金香的,或者金香爱上的,是我。宣告又能怎样呢?内心深处的这段感情,在生活的席卷下,能存留多少印记呢?生命的重负是不可承受的,所以,大家都主动被动地,选择了轻,选择了浅,选择了浮世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