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江涛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孩子,乌黑飘逸的长发,圆润白净的脸庞,修长的睫毛中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有一双深深的酒窝。她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缀着蝴蝶的帽子,手拿一只彩色的纸风车。
那是一个落日余晖的黄昏,我独自一人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浪费光阴,听商铺的音箱里那些古老的歌曲,看拥挤的人潮里那些寻找归宿的脚步。路过一个由一位中年妇女开的杂志店,便随手买了一本《读者》。然后又进入一家由南方人开的咖啡店,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一杯没有加糖的咖啡,在浓浓的苦香里开始随意的阅读。
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看上去很有绅士风度,身边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那是他的孩子,我听见他们喊他爸爸。
“爸爸,我也要一个白色的纸风车。”女孩撅起嘴对她的爸爸说。
“好,那等会你跟哥哥换好吗?”中年男人微笑着说。
“给你,给你,说过了要给你的。”男孩说着将那只白色的纸风车捧到妹妹的面前。
“谢谢哥哥,我要在这只白色的纸风车上写一个愿望......。”女孩兴奋的说道,稚嫩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看着那两个可爱的孩子,那只白色的纸风车,我的思绪悄悄地回到了童年。那段灰色的童年,那只白色的纸风车,那个孤独的我......
我永远记着那个夏天,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那一年我七岁,还没有学会用双拐助走。堂弟拿来许多已经废弃的旧书,在院子里喊着集结其他的兄弟姐妹准备折纸风车,我也加入了其中,堂弟说大家快折,折完了在上面写上你们的愿望,然后我们一起跑着转动纸风车。
那时候年幼的我就对走啊、跑啊、跳啊等这些在别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词尤为敏感,它们始终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深深的刺痛着我的心。
由于自己的水平太低,浪费了很多纸却依旧没能折好属于自己的那只纸风车,我心里十分沮丧,手指不断扣着地上冰凉的泥土,我对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的表情痛恨至极。后来在他们走后,我才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只纸风车,那是母亲帮我折的,白色的散发着淡淡香味。只是上面没写我的愿望,因为母亲不识字。我将它拿在手里用力的挥动臂膀,希望它能转动起来,可是它没有,不管我怎样挥舞我的臂膀它就是不肯动。后来我将它紧紧的攥在手里,挪动我的两条腿,缓慢的在地上爬行,可是它依然没有丝毫转动的迹象。那一刻,我愤怒了,我疯狂的在地上爬,那姿势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勇猛而无奈,我乞求它能够转动,因为堂弟说,只有转动了愿望才会实现,可是它就是没有。我委屈的哭了,因为不动的纸风车,因为落空的愿望。我愤怒的将它撕碎,扔到了院子里的柴堆上。
记忆里的童年除了纸风车,还有很多好玩的游戏,丢沙包,滚铁环,打陀螺......,但这些乐趣无穷的游戏从来都是属于别人的,我拥有的只是无穷的委屈。我的沙包永远都不能向遥远的地方丢去,因为它回不来;我的铁环永远都不能欢快的滚动,因为我无法带着它奔跑;我的陀螺也永远像那只懒惰的花猫,静静的躺在我的面前.....
我曾在一篇题为《悲伤染尽了岁月》的散文中写到过我的童年:“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里陪伴我的就是冰凉的尘土和软弱无力的野草。”的确是这样,残疾毫无怜悯的限制了我的自由,使我失去了一个幸福的童年,那些投射在我眼睛里光线和风景永远是固定不变的。
邻居养的那几只鸡经常会跑进我家的院子,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儿时母亲养的那些鸡。它们会经常围在我的身边转悠,偶尔盯着我看看或者发出一声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的叫声。如果现在要我判断他们叫声的性质,我则认为那一定是悲哀的叫声。因为有时候动物比人更懂得人情世故,它们虽然不能说话,但它们也能体会人的感情,所以那几只善良的鸡一定是在为我鸣不平。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为珍贵的应该是关于那棵河岸边的柳树了,确切的说它是长在一个浅浅的池子边,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腰站在岸边,将茂盛的枝条伸向清澈的水里。经常会有很多调皮的孩子爬上它弯曲粗壮的身躯折那些细细的柳条。小的时候母亲会经常去那里洗衣服,而我每次都会闹着让母亲帮我折几根翠绿的柳条回来,然后抽掉那白色的木芯,做成能够吹响的“喇叭”。它是我童年唯一能和别人一样去拥有的快乐。
后来我小学毕业,去了镇上读中学,我便很难再见到那颗柳树了。现在有时候回到乡下,偶尔也能够听到从村子的某个地方传来几声悠扬的“喇叭声”,有时我会忍不住想念童年那些晃动的树影儿,那个属于自己的“喇叭声”,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没有人能够听出,那一段段尖锐的声音里包含着太多的东西,对自由的渴望,对生活的期盼,对命运的抗拒......
在童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依然相信愿望会因为纸风车的转动而实现,而我的愿望是在风中自由奔跑,带着母亲为我做的洁白的纸风车。
八岁那一年的秋天,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停了下来,苍白的阳光在厚厚的云雾里若隐若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生命中那一束已经渴望已久的阳光会在这个平凡的早晨悄然升起,我学会了行走,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行走,但我依然惊喜。那个清晨,我的脸上挂着稚嫩的笑容,母亲脸上流着透明的泪水,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那一刻,我想起了被我揉碎丢弃的纸风车,它可能冥冥之中已经转动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十二岁的那一年,在一次手工制作课上老师要我们每个人折一只纸风车,这一次我独立完成了,依然是白色的,只不过老师没有要求我们写愿望,但是我写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名钢琴家。那时候真是那样想的。我第一次听见钢琴是在一次音乐课上,音乐老师用DVD机播放了几首美妙的钢琴曲,其中有一首叫做《献给爱丽丝》的钢琴曲。我现在还依然迷恋,那种透彻动听的音色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心,从此钢琴的声音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去学它。可是有些梦想就像童年吹出的五彩泡沫,还未到达远方就已破灭,后来我才知道在一个贫困不堪的山区里,学钢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那一天,我手握着洁白的纸风车在校园里走了很久,可它依旧没有转动,这一次我没有把它揉碎扔掉,而是拿回了教室装进了我绿色的粗布书包。
十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课本上读到了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第一次骄傲的认为命运给了这个不堪的人一条活路,让他写作。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这一次我想起了在那个清晨被我扔掉的,纸风车,我仿佛看见它在和煦的微风中轻快的转动,洁白的叶轮上一行黑色的文字,那是我在心里悄悄写上去的一个崭新的愿望。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阅读更多的文学作品,并尝试着去写一些稚嫩的文字。如果说在自己人生的土壤里,每个人都需要一粒合适的种子才能够造就生命里风调雨顺的季节,那无疑写作是最适合我的那粒种子。它是我在那段孤独迷茫的岁月里种下的又一棵理想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不断地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并慢慢成为了我最引以为傲的人生目标。
十七岁时,我的一篇散文在一本杂志上发表,就在那一年,我最敬爱的作家,我的文学启蒙人史铁生去世。我在那段悲伤抑郁的时光里写下了那篇纪念他的文字。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文字被镶嵌在杂志上,这点小小的成就让我兴奋了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那时候,我甚至有些相信天意,我认为是史铁生在天堂保佑这个和他同命运的人,让我得以把那些稚嫩的文字发表。于是我便在心底为他进行了一次最虔诚的祈福。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如果天堂是幸福的聚集地,那就让那些善良的人都获得永恒的幸福,如果地狱可以惩治魔鬼,那就让那些在人世间猖狂许久的魔鬼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年的秋天,我去了遥远的城市求学。陌生的都市生活让我成长了许多,改掉了以前暴怒无常的坏脾气,渐渐地变得阳光积极,乐观豁达。同时独立的生活也逐渐磨练了我脆弱的意志,造就了一个理性成熟的自己。这段时光是我人生最为宝贵的财富,它将警示着我在最美的年华里不辜负自己,努力提高着自己的生命价值。
现在的我还依然热爱着文学,努力让自己那颗理想的种子开出灿烂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打开一张空白的文档,直至把它填满黑色的文字才安然睡去。
回想起那段不堪的人生历程,我越来越觉得无所谓了。那些你不想要的东西,,上天恐怕从来没想过要把它收回去,所以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接受,并试着在有限的条件里活出最高的价值,从而到达理想的自己。
偶尔我还是会想那个年幼的孩子究竟会在那只纸风车上写下了什么样的愿望?握在她手里的那只洁白的纸风车应该会随着她自由的奔跑而轻快的转动吧?如果真实这样,那她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每当想起这些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她可人的脸庞,听见她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又一次想起了那段灰色的童年,那只白色的纸风车,那个潜藏着梦想的孩子....